第145章

  “可是,他是我阿耶。”
  李世民将小团子放回婴儿床上,将头埋进观音婢的怀里,少见有些脆弱和迷茫。
  观音婢紧紧地抱着他,轻抚着他的发心疼不已。
  她的夫君在外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在内是自信英朗的艳阳,如今却若断了臂的烈鹰,只能在巢中虚弱地舔舐着他痛入骨髓的伤口。
  “我们是至亲父子!”
  没听到她的回答,李世民又念叨了遍,满含委屈和无助。
  鼻尖骤然冲上酸涩,观音婢红了眼眶,将脸抵在他的发上,小两口相互依偎取暖,半晌方听她回道:
  “可你们也是……至疏君臣。”
  觉怀中的身子猛然僵住,观音婢微微直起身,摸着李世民铁骨铮铮的背脊道:
  “世民,你的阿耶也是太子和齐王的阿耶,你无甚特殊。更何况,比起当一个好阿耶,他应更想当一个帝位不受威胁的安稳皇帝。”
  “我不是威胁!”李世民骤然抬首,眼中猩红一片。
  观音婢颤抖着手摸上他的眼帘,心痛欲焚,却仍一字一句残忍道:“你是。而且在他眼中,你是最大的威胁。”
  妻子的当头棒喝,戳破了李世民仅存的妄想。是啊,他早便知父慈子孝、共享天伦是他的妄想。
  早在他阿耶登上皇位的那天,望向他忽明忽暗的眼神中,他便敏锐地察觉到了改变,或许这个改变在他一路攻入长安、势如破竹间就已埋下。
  他一直装作不曾察觉,渐渐地似将彼此都骗了过去。
  直至今日跪在大殿上,如条丧家之犬般问阿耶为何让他回来时,他方惊觉,原来深陷虚境的只有他,他陪着他演,就是为了养废他的翅膀,将他困死在无形的笼中。
  他怔怔地望着妻子,瞧见她担忧心痛的神情,努力扬起嘴角想露出个安慰的笑。
  只是唇稍弯,蒙尘的双眸中骤然落下两行清泪。
  第115章
  残月疲倦,寂寂冷辉无力地洒在青石台阶上,天似有泛白的迹象。
  醒来便睡不着的李世民怕闹醒观音婢,顾自起身行至院外,独坐于门槛上。
  正垂眸放空,就见眼前忽现双宝相花纹云头履,欲抬首就觉头被轻轻拍了下。
  “阿婤,我都这般难过了,你还不放过我后勺!”李世民愤愤道,看似抱怨,实则是想借调侃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些。
  莫婤提起裙摆,坐于李世民身旁,淡淡道:“受打击了?”
  “没有。”李世民抿了抿唇嘴硬道,“不过是错过次军功,有何打击的?”
  “那对你阿耶呢?”她轻轻丢下一句,就将他的假面撕碎。
  李世民骤然抬首,静静看着莫婤道:“阿婤,你是怎看出来的?”
  “嗤,当年在军中给将士们救治就瞧出来了。”她冷笑一声道,“李二郎用兵如神,将士们皆叹服,更愿追随。”
  “原来早有预兆,是我大意……”李世民喃喃自语道,有些出神。
  “你察觉了,就不打了?”她直直盯着李世民的双眸,似要看穿他的心。
  “哈哈哈——”
  李世民忽而起身,一面推开院门里走,一面放声大笑,方迈过门槛便停下,悠悠问身后的莫婤:
  “阿婤,我应受他忌惮吗?”
  蓦地,似有风拂过,吹乱莫婤的发丝,也将她背脊吹得微寒。
  垂于裙缝的双手微微蜷缩,她沉默半晌,声音似从遥远处飘来:
  “合该如此。”
  身后传来关门声,李世民已不见了身影,她自顾起身往蔷韵庐走去,口中还哼着小调:
  “太阳出来罗嘿,喜洋洋哦,朗罗——挑起扁担朗朗扯,光扯,上山岗吆朗罗。”
  打更的公公抬头望了望天,莫名其妙地瞧了她一眼,心头想着:这调子还挺好听,只是未曾听过。
  听着阿婤远去的脚步声,李世民背紧紧贴着院门,伸手抱住了不知在门后站了多久的观音婢心疼道:“坐月子呢,怎能往外跑,小心阿婤骂你!”
  “我戴了帽、披了狐裘,还抱了个莫姐姐做的汤婆子,可不像你穿着身单衣就跑出来!”乖乖贴着他的胸膛,观音婢皱了皱鼻撒娇道。
  小两口静静抱了半晌,观音婢方轻声道:“世民,她是我的莫姐姐。”
  “自然,她也是我的阿婤。”李世民平静道,说完便揽着观音婢回了房。
  李渊特批他修整几日,不用去上朝,他正好再陪观音婢舒舒服服睡个回笼
  觉;而今日休沐的莫婤,亦睡到巳时方进了观音婢的房中。
  正俯身钻过珠帘,抬首就见她笑得一脸慈祥地望着她。
  抖落身上的鸡皮疙瘩,莫婤抬手捏住观音婢肉乎乎的脸,微微往两边扯着问道:“做了母亲,就会变得这般慈眉善目?”
  拍掉她的手,观音婢嗔怪了她一眼,悄咪咪问道:“你今晨方回?”
  莫婤面色微僵,熟练地从婴儿床上抱起小团子,捏捏他的脸又握握他的小脚丫,他似还记得莫姨姨怀中的舒适,直往她怀里钻,还冲她甜笑。
  正用手逗着他的唇角,观音婢又道:“嫂嫂,你又同哥哥私会去了?”
  “什么私会,是正经约会!我还不是你嫂嫂!”
  莫婤霎时觉耳根泛起热意,将小团子塞进观音婢怀中,一面同手同脚往外走,一面提醒道:“你的小宝饿了,你快喂她罢。”
  见她越走越快,观音婢忍不住道:“未来嫂嫂,别被塞了小人啊!”
  “观音婢!我们是正经人!”莫婤骤然停住脚步,转身纠正道。
  只是观音婢不再搭理她,抱着小团子道:“小宝,你莫姨姨害羞了,连阿娘顽笑也听不出,太慌张了罢。”
  知她是说给自己听的,莫婤脸被气得绯红,奔至宫门,冲着等在门外的长孙无忌拳打脚踢。
  享受了一顿香拳玉足后,他将面若娇花红彤彤的她抱进了小院,任她出气。
  只是莫婤也不知道,她是何时跨坐到了他腿上,双手按着他的胸膛,将他抵在椅背上,与他亲密。
  待意乱情迷的她,回过神欲起身时,又被他翻到身下贴住。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长孙无忌疾行去冲凉,中途还烧了锅水让莫婤沐浴。
  平静下来后,两人依偎着各看各的书,互不打扰,温馨与恬淡的氛围在书斋萦绕,只觉方过了须臾,再抬首竟已近黄昏。
  “婤宝今日在这里歇息吗?”长孙无忌贴着她的唇问,不想她离开。
  莫婤犹豫了一瞬,想到明日事颇多,想着观音婢的调侃,便还是捧着长孙无忌的脸,狠狠在他嘴上亲了一口后起身道:“送我回去罢。”
  虽遗憾,但怕她认床休息不好,再耽误了她的活计,让她更累,长孙无忌还是将她送回了宫。
  翌日,睡舒坦的莫婤起了个大早,同自己做了碗小面,美美吃后,挑了身艳丽的衣裙,行至承香殿上工。
  三月的春剪,修出了树草的嫩芽,日光透过晨雾,洒落长安城的大街小巷。
  “来了,来了,快快快!”
  一发上簪着朵海棠的小娘子,边高声嚷着,边提着鸟穿花枝纹长裙,疾步如飞地跑过来。
  听闻她的声儿后,正门上贴着麒麟送子图的铺子,骤然将门大开,里头鱼贯出众多同这簪花小娘子穿着相同衣裳的女子。
  互相理了理裙装,双手轻轻交叠于身前,微微颔首,整整齐齐立于大门两旁,最里侧还站了两个端托盘的娘子。
  插着蜂蝶缠枝花钗的娘子,手捧五福临门盒,里头摞着瓜果糕点;梳着利落半翻髻的娘子,臂托着云纹漆底平盘,上头放着茶盏。
  梳着半翻髻的娘子身旁还有一提着滚烫茶壶的妇人,时不时探出头往外看,见到人影后,忙将茶盏都添上茶。
  太和堂的贺东家,早带着几名高阶稳娘,等在了巷子口。
  今日是长安城中众接生馆的定品校验盛事,嗣昌局将会按照最后理出的名单挨个考评。
  为显重视,莫婤还特意换上了尚功局为她赶制出的官服。
  现今的六品官服还是黄色双钏绫,腰束银带,将她原本柔和的脸衬得愈发威严,瞧得等候的贺东家双眸发亮,举高手招呼道:
  “莫大人,这边!”
  冲她颔首后,莫婤加快步子,让她领着行至太和堂。
  方瞧见一水儿如花似玉的稳娘,就见她们盈盈行礼,齐声道:
  “莫大人,万福!”
  莫婤也未拿乔,领着女史们回了半礼后,就见端着托盘的两稳娘快步上前。
  “莫大人,走了这般久定渴了,吃点瓜果,喝点茶水,解解热!”
  说罢,贺东家还冲着她摇了摇手中的缎绣孔雀纹团扇。
  “我们坐马车来的。”
  她淡淡道,见贺东家扇风的动作一僵,才缓缓朝女史们颔首,待众人矜持的或捡李子、或拈樱桃、或揭茶盖,她自个儿也端起杯茶抿了口,方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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