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章简公诗云:术荐神仙饼,菖蒲富贵花。
  不过许师宪考虑的根本不是这个问题,他点了点头说:“做那个确实需要一点时间……今晚吃汤年糕吧?”
  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见他也的确不执著于神仙富贵饼,吴桥倒也松口气,笑着说:“好。”
  天气一点点冷下来,前阵子陈姜照例拿了新鲜打好的年糕过来,说是乡下亲戚送的,可是她和她妈妈其实都不太爱吃年糕,又不好意思拒绝亲戚的心意,所以每年都吃不光。
  前两年意外聊起听说吴桥爱吃,就每年都拿来转送给他,主要是不浪费。
  所以这几年只要一过冬至,吴桥就开始养那些陈姜送来的新鲜年糕,可以吃一整个冬天。
  不过今年多了个许师宪,他们两人一顿炒年糕,一顿汤年糕,一顿年糕菜泡饭,一顿梭子蟹年糕就给吃了个七七八八,大概不到过年就要见底。
  吴桥边盯着锅里的煮年糕边想,看起来明年还是该出点钱问姜姜多买些,纯靠接济这也不够吃,毕竟现在上哪儿买得到这么灵的新鲜水磨年糕哇!
  新鲜的年糕只要勤换水,可以养到立春都不变质,可只要一开了春,冬水变春水,立马就坏了。
  吴桥指使许师宪去给年糕换水时随口说了句:“明年秋天做桂花糖好不好?”
  许师宪挽起袖子倒水的动作愣了愣,“桂花糖年糕……”
  “你喜欢那个?”吴桥也愣了下。
  许师宪点头,规规矩矩地把水接好后笑了笑说:“为数不多,能够说得上喜欢的东西。”
  “你……”吴桥被他气笑了,“我们是在玩什么海龟汤吗?”
  “什么?”
  吴桥把年糕汤往桌上一放,靠在沙发旁玩味地抱着手臂笑了笑说:“老公,你就不能直接告诉我你喜欢什么吗?非得我抱着满汉全席的菜谱挨个儿问?”
  他好久都没再讲过那种调侃的话,刚巧许师宪近来心中有鬼,被他臊得骤然红了脸说不出话。
  吴桥倒是看他有趣,把筷子递过去时又调侃了句:“怎么,是铁树开花呀还是葫芦开窍?”
  许师宪根本自己都闹不清楚又心怀有愧,只好在肚子里编排了一通没事找事乱说话的卓云流,又把热腾腾的年糕汤填进去,把自己的胃砌成一道矮矮的山墙,挡住了那颗不断跳动的心脏。
  最后只扭扭捏捏地从喉咙里挤出半句:“快吃吧,天冷。”
  还好吴桥眼盲心瞎,什么也没在意。
  第二天不巧,原本负责项目对接的陈姜得了风寒,不过她还是坚持戴着n95口罩来了公司,然后在边咳嗽边进公司的时候立时三刻就被吴老板直接赶回了家。
  “发热了没?”吴桥问,“我开车送你啊?”
  陈姜摆了摆手,哑着嗓子:“没那么严重,稍微有点热度,明天就好了。”
  “感冒了就少说话”,林嘉敏皱着眉用手背贴了贴陈姜的额头,“确实有点发热。”
  吴桥闻言也蹙眉,他二话不说拉起陈姜就要往外走,“我送你回去,姜姜,生病了就好好休息……”
  “喂,咳咳……”陈姜开口又咳了两声,“不用、不用,我自己不会打车啊?你先去人民医院,昨天夜里家属来电,说孩子父亲出院了,预备最后见一面下午签字放弃停机器……”
  吴桥一愣,孩子父亲,那个男人出院了?
  “这字恐怕今天是签不了了。”
  林嘉敏叹一口气拦下吴桥,“你不放心,我送姜姜回去吧。”
  “好”,吴桥点头,他当然也记得那个男人,记得他跪天拜地想要求满殿的神佛救救自己的孩子,而这个孩子现在不算活着,却也不算死去。
  病危通知一张接着一张的下,她仍然有着呼吸和心跳,却无法自由地长大。
  “kevin呢?”吴桥问。
  一旁的卓云流答他:“老板,kevin和叙仔一早就去殡仪馆安置灵堂了。”
  能扛事儿的人都不在,吴桥叹口气,招呼卓云流过来,“卓道长,你和我一道去趟人民医院。”
  “具体资料我email你了,桌上的文件夹记得拿走,老板。”
  陈姜临走前转头喊了句,然后又止不住地开始咳嗽。
  林嘉敏帮她补充道:“先人是赵青赵女士,死于产时羊水栓塞,孩子尚未起名。目前在监护室外陪候的是孩子的祖父母,刚巧,两夫妻都姓王,他们的孩子,也就是nicu里孩子的父亲名叫王序。”
  吴桥朝她挥了挥手,示意不必忧心。
  “先生,我去?”
  卓云流眨了眨眼,他一直都是办公室吉祥物来的,这种与逝者亲属相谈的工作,他去能做什么?
  可吴桥也没多解释,拿起车钥匙又放下,这个点平海路车太多,也没处停,于是他说:“还是地铁去吧。”
  “好”,许师宪点了点头,“我和你一起去。”
  这下卓云流更是不明所以,但他又没那个胆子质疑许天师的决定,于是只能转头问吴桥:“先生,这么兴师动众?”
  吴桥白他一眼,“你看我们单位还剩下几个?”
  掰指头数一数,也是能用的都用上了。
  卓云流叹口气,他倒无甚上进心,最好钱多事少,至于升职加薪,大可不必。
  “走吧”,许师宪把外套递给吴桥。
  他说着抬手看了眼时间,腕表是吴桥新买给他的,机械表,虽说不怎么昂贵,但很漂亮。
  一行三人来到杭市人民医院的时候,拨电话给亲属,却没人接听。
  重症监护科只允许在规定时间内限制人数入内探视,所以平日一般都大门紧闭。
  吴老板站在门外,甚至依稀能听见谈话室内的争吵声。
  终于又过了十几分钟,都被nicu的护理人员赶了出来。
  “家属可以先平复一下心情再好好协商,既然暂时还没有得到一个能够认可的结果,那我们医护人员还是会尽所能治疗患儿的。”
  护士说完微微颔首就关了大门,吴桥上前说明来意,余光瞥了眼年轻男人,蹲坐在监护室门口的地上,只是喘息和流泪。
  哭有什么用?吴桥叹气,可是生与死之事,叫人怎么止得了哭?
  此刻真是众生平等,除了流眼泪,根本别无他法。
  “您好,我是明天殡仪公司的经纪人吴桥,我们在对接城北和城南近郊的几处墓园后,总共有以下几个符合需求,同时性价比较高的选择。”
  他说着翻开文件夹里陈姜一早整理好的资料,递给也偷偷抹眼泪的大伯和大娘,应该是男子的父母。
  吴桥小声地提醒了句:“按照之前两位与我司业务员敲定的丧仪方案,还请亲属尽快下决定,节哀。”
  “好”,王大伯清了清嗓子说,“小吴啊,准备停灵三日就下葬吧,今天之前,我们会让囡囡安心的走。”
  “我不能……”男人流着泪颤抖地说:“我怎么能,我怎么能签那种字?治疗啊!她还有呼吸,她小小的心脏还在跳动啊!我怎么能夺走她的生命?我怎么能亲手送她去死呢?不救她……我怎么甘心?我怎么甘心啊!”
  那其实是ecmo的呼吸和跳动。
  但吴桥不能说这话,医院通知家属考虑放弃治疗,一定是孩子病情已经无法达到脱机指标,或者出现脑死亡等症状。
  “是诅咒,对不对?”
  男人突然从地上爬起来拽着卓云流问:“你是道士,对不对?我知道,你能救我的孩子,你能救小玥的对不对?你能救她的,对不对?!”
  小玥、珍宝……大概是他和妻子带着满腔的爱意为那个孩子取的名字,还没来得及告诉任何人。
  卓云流被他一扑,倒不似往常般一惊一乍,虽未言语,手却已经扶住了男人,“节哀。”
  “王先生”,吴桥也伸手搀他,“能救孩子命的是医生,但您的妻子,赵青女士的丧仪还需要您来操持。”
  听到妻子的名字,王序仿佛突然回过神一样问,“爸、妈呢?”
  他问赵女士的父母,王大伯也有些哽咽,“在殡仪馆,陪陪小青。”
  一瞬间,吴桥很明显感觉到王先生的身体软了下来,很重,烂泥一样,他和卓云流两个人都快要扶不住这具仍有脉搏和呼吸的躯体。
  他的妻子,他还没来得及再多陪陪妻子一点点冷掉、从柔软变到僵硬的遗体,还没为妻子守灵,还没好好地送小青走……
  可是、可是,王序挣扎着甩开吴桥和卓道长,还想要往nicu里去,可只是靠着门,然后又一点点地掉下眼泪。
  如果理性地来说,当然是现在就放弃治疗最好。
  产妇子痫导致缺氧,新生儿呼吸心跳骤停后引发了不可逆的脑损伤,气管插管与体外循环也对各脏器造成了不同程度的影响,重症科医生几天的抢救也并无任何起色。
  放弃,对孩子,对大人都是解脱。
  可这话没法说给孩子的父亲,这时卓云流蹲了下来拍拍王先生的肩膀说,“灵羊道观火居道士卓云流,我同你谈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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