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于是一人一鬼就这样骑着电单车出发,一路沿着庆春路往西湖边去了。
  八月的杭城热到一种匪夷所思的程度,毒辣的太阳把空气都烤沸了,像是要把暑气往人的身体里灌下去般迎面扑在脸上,有些钝钝的疼。
  仲夏的西湖像被泼了层融化的琉璃。
  午后的烈日将湖水蒸出白茫茫的雾气,苏堤边的垂柳都蔫蔫垂着金线,蝉鸣在蒸腾的热浪里断断续续,像卡了磁带的旧收音机。
  池中千顷碧叶正翻涌着浪,粉瓣儿却耷拉成半合的手掌,连藏在莲蓬深处的嫩黄蕊丝都蜷成小团,连向来矜持的并蒂莲都顾不得仪态,懒懒倚着浮萍打盹。
  “今年真是怪到出奇了,”路上连行人都只有三三两两,吴桥眯着眼睛自言自语道:“热到这种程度,还连一滴雨都不下,简直就跟天灾一样。”
  “嗯,”后座的许师宪说:“是天灾。”
  “嗯?”吴桥这下来了兴致,随口问:“什么天灾,许天师可否透露一二啊?”
  他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天机不可泄嘛,可没想到许师宪皱了皱眉开始认真地说:“三元九运,一百八十年一轮回。此番年岁恰逢轮入八白艮土大运,左辅星得令即为太白财星,招功名富贵。可眼下左辅失令,要生大萧条,世间失财失义者遍地……”
  “经济危机啊!”
  失财失义,吴桥立马就想到了自前两年开始渐露头角的次贷危机,以及全球金融市场接踵而来的一系列连锁反应,股市暴跌、实体经济陨落、大量资本外泄……
  一层层地如多米诺骨牌般倒下去,最终压死了曾经搭乘着泡沫短暂飞至金字塔顶端,数不清的人命。
  死得人太多,眼下地狱都要暴晒了。
  “天灾,你说这是天灾?”吴桥喃喃道:“难道不是人祸吗?”
  “人祸也都是天灾,所有的因果,都是天灾。”
  许师宪的声音没什么情绪起伏,他应该是不明白现代经融危机的,不过话说回来,现代古代又有什么分别?古时候的人也会被大运压死,干旱、洪水,赤地千里,年穀莫登,殍殣载道。没被饿死的人却又被逼造反,最终仍是死伤无数……
  吴桥想,许师宪说得也对,所有的人祸也都是天灾,这两者其实根本没有分别。
  所有的因都是果,所有的果也都是因。
  ……
  在步行区前把车停下,吴桥瞥了眼app提示,还车成功。
  运气不错,刚好还在运行区域内,不用交五块钱的调度费。
  许师宪站在一旁,抬起头看得仿似愣了神。
  见他出神,吴桥也望去,可眼前不过就是大片的湖,在烈阳下闪着潋滟的金光。
  甚至因为天气太热,连往日熙熙攘攘的游湖的船都没了影,孤山脚下的游船码头,空船正随着波浪轻轻磕碰堤岸。
  只剩下卖莲蓬的老妪蜷在杨柳下的阴影里打盹,空空荡荡,荷花倒开得灿烂。
  “走吧?”趁着周围没人,吴桥用手背挡了挡有些刺眼的光线,出声催促道:“赶紧往山上去,还能凉快些。”
  “好,”许师宪收回目光,像他之前说得那样,走在前面带路。
  两人沿着北山街一路往北里湖去,路边的梧桐树生得高大,遮荫蔽日地带来了些许的凉意。
  嗯,聊胜于无吧。
  可矮山也是山,明明距离可能只有百米,向上的路与平地需要消耗的体力完全不同。
  再加上天气炎热,不怎么爱出门也无甚体力的小吴老板很快就从信心满满泄了气。
  一路上被晒到快脱水,满脑子只想着一会儿下了山要跑去湖滨买奶茶喝,也没甚心思看什么风景,吴桥越走越烦躁,隔两分钟就要问一次,“许哥,快到了没?”
  许师宪每两分钟就回他一次:“快了。”
  然后在下一个两分钟重复同样的对话,循环往复。
  “热死了……”吴桥拖着腿越走越慢,边爬边抱怨:“怎么人家鬼出场都是冷到让人背后一凉,偏你奇怪,要冒热气。不然冬天再来嘛,杭市的冬天也要落雪,正合适。”
  “冷?”许师宪听到半句,转过头,“也可以啊。”
  “什么!”吴桥陡然来了精神,两眼冒光地快走两步跑上前,蹭到许师宪身边:“早说啊,快转冷气试下?”
  没过两分钟,果然一小阵凉意传来。
  只不过距离很有限,就像许师宪贴着他时才能感觉到一点点暖意那样,吴桥挨着许师宪,也只能蹭到一点点海市蜃楼般的凉爽。
  “算了,”吴桥瘪嘴大叹了口气,原本还以为许天师可以代替高档移动便携空调,用来节省一大笔冷暖气费,现在看来真是想太美。
  果然,人不能总想着不劳而获,不然白白增添许多烦恼。
  许师宪有点困惑地看了看好像很失望的小吴老板,不知道他到底在不满意什么东西,不过现在这个不太重要。
  “到了,”许师宪抬起手指了指,“灵羊道观。”
  “嗯?”吴桥重新打起精神抬头一看,眼前果真是一处四四方方木质结构宫城样式的庙宇,隐于流光溢彩的山石之间却恍若飞阁翔丹般遗世独立。
  从前未曾见过,应该说,这一次登宝石山似乎花了格外久的时间,只是吴老板自己没有察觉,陡然抬头才意识到不对劲。
  “这儿还是宝石山?”吴桥有些疑惑。
  许师宪点了点头:“当然。”
  他说是就是吧,吴桥也不再问,直起腰就要往道观里走,可还没行出两步就又被人拦了下来。
  一个小道童举着扫把道:“……请问您是哪位?此处道院谢绝参观啊。”
  参观?吴桥一笑心想,这地儿有个鬼会来参观啊?又偏又迷,本地人都不见得知晓……
  哦,等等,还真有个鬼来。
  吴桥试探性地问:“小道友,你认识许天师不?就是许天师介绍我来的这儿。”
  道童问:“哪位许天师?”
  “嗯……”吴桥想蒙混过关,瞟了一眼身边的许师宪似乎没有要替他解围的意思,于是稀里糊涂地小声含糊了一下,“许……”
  “哪位?”小道童皱了皱眉,显然不吃他这套。
  “哎呀,”吴桥也没办法,总不能光天白日之下叫许师宪给人家托梦吧?
  讲只鬼带自己来也不是那么回事儿,等下人还没见到,鬼先被人家道长抓走了,这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虽然薅许师宪羊毛充当公司中央空调计划失败,但吴桥还是很乐观的心想,“鬼”这种新型能源一定还有自己尚未发现的妙用。
  “你到底说不说呀,不说我关门了。”
  见吴桥话说一半就没了下文,小道童等他等得不耐烦,说着就要拉上道院大门。
  “别别别,”死马当活马医,小吴老板一把抓住木门说,“许师宪,带我来的人叫许师宪!”
  小道童听到这名字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把扫把一扔嗖地就往院里跑了去。
  “师父!”
  见他没了影,吴桥也不知道自己是该跟进去还是在门口企定,抬起头看了看没反应的许师宪,觉得他这靓鬼真是没点人样。
  说带他上山居然就真的只是带他上山,之后能不能进道观就纯凭本事了?
  哪有这样帮人的!不是都说送佛送到……哦,是道观。
  “进去吗,许哥?”吴桥抬起眼睛眨了眨问。
  “嗯,进去。”
  许师宪说完就自顾自地往里走了,吴桥赶紧跟上去,半天都没寻思明白他这是什么稀奇的脑回路。
  不过最后还是想明白了,还是单核处理器的问题,没加驱动。
  是他设计程序的问题,不怪处理器。
  院内顺应堪舆五行而做山水花石之景,道场中央竖起青、黄、赤、白、黑五色令旗,因不是法事之日所以并未燃多量的香烛,空气里只有一点点降真香灰混着青苔上水汽的味道。
  “……请留步。”
  来人是一位瞧着有些岁数的天师,身着青蓝大褂,手握拂尘,头戴纯阳顶冠,白发白须,仙风道骨不似常人。
  吴桥甚少进道院也不清楚礼数,于是只双手抱拳鞠了一躬,“道长,此番冒昧前来叨扰,是想找一位清虚真人。”
  天师抚了抚长髯问,“所为何事?”
  “请清虚真人代为引荐一位擅超度法事的火居道士共事。”
  闻言,天师点了点头,“卓风。”
  “师父,”刚才在门口扫叶关门的小童跑了过来。
  “去,叫你云流师兄过来。”
  “谁知道他在哪儿啊。”被叫做卓风的小孩儿嘟嘟囔囔地抱怨了句,赶在师父恼火前嗖地跑没了影儿。
  “您就是清虚真人?”吴桥听了明白,突然又有些不知所措起来,“那个,许师宪他……”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清虚道长微微点头,随之浮尘一挥,打断他再问:“道无始终而物有生死。人生天地之间,聚气则为生,气散则为死……玉显现在也唯余一气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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