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牛三远远目送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册子还在自己手上,不由懊恼:“糟了,大人的册子我还没还给她呢。”
说着就要追去县衙。
但有人拦他,说:“牛工,大人都这么累了,你干嘛还要麻烦她?既然册子在你手里头,你不如就带着大家伙继续干呢。”
“是啊。”先前那个伤员站出来道:“县衙这么破,肯定好久都没有打扫过了,咱们受了大人的恩惠,也反过来帮帮大人啊。”
牛三犹豫了下,才点头道:“好,那我们接着干。”他打开册子,念:“第六百七十八条,县衙门前的牌匾又脏又破……”
*
这一觉,周稚宁仿佛睡了很久很久。
日夜更替,白日轮转,等到她再度睁开双眼的时候,外面正是一个艳阳天。
她动了动酥麻了的手指,才觉得这一觉是她睡过最舒心的一次,连骨头都要酥掉了,她一伸腰,身上就劈里啪啦作响。
转头看,茗烟就在她床边打着地铺,因为太过疲累睡着了。在他旁边是一截已经燃断了的蜡烛,丝丝缕缕的青烟顺着往上冒。
她便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衣裳。
好在她虽然晕的突然,但茗烟也始终记得她的吩咐,不主动替她更衣,所以她身上的衣服未曾被换过,心中便松了一口气。随后,为了不打搅茗烟休息,她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套上鞋子之后慢慢地往外走。
外头阳光明媚,但周稚宁所在的院落很是安静,就是偶尔有人路过,也是刻意放缓了脚步,似乎生怕闹出声响来打搅了她休息。
到三堂的时候,周稚宁偶尔会看见一些村民聚在一块擦主簿衙的栏杆。二堂两侧人更多,端着水盆、提着水桶、拿着抹布进进出出的人络绎不绝。
周稚宁有些惊奇,继续往前走,来到县衙大堂。
这时,在大堂打地铺休息的伤员们已经不多了,留下来的只是一些还没彻底恢复精神气的人,其余有明显好转的,已经不在县衙大堂留了。但周稚宁注意到,虽然人少了,大堂的地铺却不见少。全都整整齐齐的叠放好,摆在原处未动。而且大堂以前有很多的药渣,此时也不见了,像是有人专程打扫过。
周稚宁疑惑地转头,余光且瞥见大堂外居然有个伤员蹲在一边拔草,另外还有个伤员在扫地,只是扫地的那个腿还没好利索,就搁哪儿一瘸一拐地扫来扫去。还有几个手脚齐全,脸色健康的妇女,明显是这些伤员的家里人,此时正招呼着送菜的苦力往县衙厨房里去。
见到周稚宁站在廊下呆呆地看着他们,妇女忍不住惊喜道:“大人,您醒了?!”
一声激起千层浪,做事的伤员们纷纷朝周稚宁看了过来,纷纷开口问好。
“大人中午好。”
“小人见过周大人。”
“周大人好。”
周稚宁有些受宠若惊,对他们点头:“你们好,你们好。”
这动静吸引来了魏熊,他见周稚宁精神头不错,暗自松了口气,道:“大人,你醒了就太好了。”
“但本官倒是不太懂这些百姓是怎么回事。”
“他们?”魏熊笑了下,“大人晕倒之后昏睡了一天一夜,县衙里一下子没了主心骨。大家伙就想着自己动起来,一些衙役带着那三位大夫继续下乡救治伤员,我和茗烟留在县衙看护大人。但衙役们累了一天,总不能回回都吃应馒头解决。刚好这些妇人来县衙看望她们的丈夫,知道县衙暂时没有伙头以后,就自发地留下来做厨娘。这些伤员看见自己的老婆帮忙,自己也动了起来,做些洒扫庭院的活计。”
周稚宁失笑:“我说今日县衙怎么人忽然躲起来,看起来也那么干净,这隐隐的还能闻见饭香。”
魏熊道:“这不算什么,大人,你应该去县衙外头看一看。”
周稚宁长眉一挑,不知魏熊是什么意思,但她还是负手跨过了大堂门槛,走下了阶梯。
昨天她就是在县衙门口,带着百姓们亲手擦了左右两边的石狮子。只是今日,这两只石狮子大不一样,颈上居然各自系了一朵大红花。
估计也是村民们做的吧?
周稚宁笑着伸手碰了一碰,心中感叹,可惜,要是她昨日还撑得住的话,此时县衙的牌匾应该也焕然一新了。
这样想着,她后退了两步,仰起头朝县衙牌匾看去,然后一怔。
在金灿灿阳光的照耀下,县衙门口的牌匾上有四个字格外清晰——
明镜高悬。
四个大字,每一个都仿佛镀金了一般,在阳光下闪烁着灿烂的颜色。
魏熊笑道:“昨天牛三和百姓们给大人您做的,硬是要提这四个字,拦都拦不住。”
“明镜高悬。”周稚宁笑了下,眼里尽是欣慰,“这四个字提的好。”
皇天不负有心人,辽东县的百姓到底还是看见了她的诚意。
“对了,大人,有件事我要向您禀报。”魏熊皱起眉头,“从昨个儿起,我就未曾见到过刘师爷和张班头。他们二人从一开始就对大人诸多欺瞒,骤然消失,说不定背后有鬼。”
周稚宁闻言抿了抿唇,道:“本官知道他们在何处。”
县衙刑狱之内。
张班头和刘保儿相顾无言。
刘保儿抬头望着刑狱内那扇高高的小窗,道:“班头,是我对不住你。”
“做都做了,有什么好对不住的。”张班头坐在地上,嗤笑了一声,“但是大人看到真卷宗后,怎么把你也一块儿拿下来了?照理说你揭发了我,大人应当为你网开一面才对。”
刘保儿笑了一下:“班头,我老头子不是这么贪生怕死,不讲道义的人。说好会同你一起承担,自然不会临阵脱逃。所以我对大人说,伪造卷宗是咱俩一起做的。要死,咱俩也一块儿死。”
张班头一愣,继而咬牙切齿:“你们这些读书人都是木头脑袋!把我一个人交出去就够了,你进来淌什么浑水?!”
刘保儿没说话。
这时,黑暗深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周稚宁与魏熊缓缓走出,停留在二人面前。
二人在狱中下跪行礼:“大人。”
周稚宁从袖子里拿出一卷书册,道:“若不是刘师爷提前将卷宗给了本官,兴许本官真要试试去爬一下狗洞。”
张班头眸光一闪,忍不住抿紧了嘴唇。
原来早就被发现了。
“拿到卷宗之后,本官简单浏览了一遍。”周稚宁将书册缓缓展开,“刘保儿、张年余,你们二人利用职务之便,肆意篡改卷宗,改换犯人判决。例如将流刑该为监禁,将监禁改为赦免。林林总总,案件共有百余起,涉案村民也有上百人。这些事情,你们二人可否承认?”
刘保儿和张班头皆道:“小人承认。”
“但是大人,主犯是我,和刘师爷无关。”张班头咬牙道:“刘师爷在县衙二十几年,从未想过欺瞒朝廷。是我到辽东县任职以后,才鼓动刘师爷与我一同犯事。”
“你目的为何?”周稚宁问。
张班头低头,沉声道:“为了叫辽东县少些冤案。”
十多年前,辽东县的县令姓李,看似清正廉洁,不收受贿赂,一心办案,却是心中只有政绩,根本不管案件本身的是非黑白。一旦有嫌犯落在他手中,哪怕未有确凿证据,也要先打了再说。酷刑之下必多冤案,不少人因为承认不住刑法被迫伏法。于是这位李大人便向外昭告案件告破,再将之写入政绩之中,以待来年高升。
好不容易等这位李大人走了,又来了位王大人,却又是一等一的贪官。一上任,就明着跟刘保儿、张班头要银子。若是不给,就随意抓人立威,打个半死不活后,再安个差不多的罪名投入牢里去,等他们的家里人捧银子来赎。为了保护辽东县百姓不受王大人的苦,刘保儿和张班头只能和乡亲们商量,每年给王大人上贡一定数目的银两,换一个平安。
但王大人狮子大开口,整个辽东县的财政被他迅速吸干,这就导致县民们穷困潦倒到连饭都要吃不上,衙役们俸禄被克扣大多离开,刀枪剑戟锈化也没银子买新的。
没了武力保护的辽东县就像一块肥肉,引来了异族的觊觎。所以这两年异族侵犯辽东县的频率急速上升,可县令不管事,衙役缺失,为了抗击异族,只能由张班头打头,带领村民顶上。每个村轮流来,簸箕村、红石村……大家没有经过训练,只能强拼。刀枪剑戟生锈不能用,就勉强用自己的农具顶上。
以至于辽东县的男丁死伤惨重,百姓民不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