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那你能为朕彻底解决吗?”
  “平心而论,草民不能。”周稚宁摇头。
  南北问题归根结底是资源问题,只要是有人,资源就一定会有偏差,哪怕是现代,也不敢说完全的南北平等,更何况是古代了。
  皇帝冷笑一声:“周稚宁,你是真不怕死吗?”
  “草民当然怕,但草民也不会胡说八道。”周稚宁重新叩首,“陛下可看过天秤?南北就好似这天秤的一端,当地理、人口、经济、贸易等等都如同筹码一般放上这两端的时候,这个天秤就会出现自然的倾斜,无人能使其全然持平。而草民所能做的,就是让现在这杆出现极端落差的天秤,回归到正常的落差中来。”
  皇帝紧皱眉头,一言不发,似是在思考。
  半晌,皇帝才缓缓开口问:“那你认为什么才这杆天秤不至于彻底失衡的关键?”
  “经济。”
  “如何做?”
  “一为南北借河运往来,二为北方可与外族通商,三为断绝改户籍之事,让北方人才休养生息,固本培元。”
  皇帝又开始紧皱眉头了,但他并不是认为周稚宁说的没理,反而是觉得周稚宁说的很有道理。
  只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皇帝道:“其余不谈,就拿断绝改户籍一事来说,其中利益牵扯何止上千?正如久病难医,流脓之口,无法下刀。”
  “积跬步以至千里,积小流以成江河。”周稚宁垂眸,“若是觉得剜脓过于痛楚,便一刀不下。那将来,区区虫蚁也能导致危房之灾。况且陛下可知如今替人改换户籍者,光是收受孝敬,一年就能得二十万雪花银,足以冲抵一省收入。若这些银两皆归于国库,陛下何愁国库不丰?”
  “什么?!二十万两?!”皇帝脸色刷一下变了,“每年各省总是上折子给朕哭穷,年年征税年年欠,朕倒还以为他们是朕穷。没想到光是户籍,这些人都私吞了二十万两。那在朕瞧不见的地方,他们私吞的是不是更多?!”
  明朝正一品的官员一年的银子都才百两,若要攒够二十万两,都得几十年不吃不喝才行。
  国库就是大明的根本,钱就是皇帝的命根子。二十万两没了,皇帝差点气得砍人。
  “陛下一日不剜去这块流脓,那么这块流脓就会越变越大,最后溃烂全身。那二十万也会变成四十万、八十万,再等到百姓再无油脂油膏可供这些人搜刮的时候,便是——”周稚宁一顿,未把话全部说明白。
  但皇帝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周稚宁是什么意思。
  当一个国家的财富都无法满足那些人的时候,那他们接下来贪图的,就该是他这屁股底下坐着的龙榻了!
  皇帝闭上眼睛,深深地叹了口气:“朕明白该怎么做了。”说完,皇帝看向跪在殿下的周稚宁,“周稚宁,你确实是个聪明人。”
  周稚宁摇摇头:“草民其实也不聪明,因为草民向陛下隐瞒了一件事情,如今正要坦白。”
  听到这话,皇帝并不惊讶,甚至一笑,看向周稚宁,“这也就是说,就算朕不遣魏闲去叫你,你也要自请入宫觐见?朕这么一叫,只是误打误撞成全了你?”
  周稚宁抿了下唇,然后深深下拜:“陛下圣明。”
  “好。”
  皇帝点点头,眼里闪过一丝满意,但面上,他还是故作威胁似地说:“朕早前曾经听说过一个书生,写了很多文章骂世,在朕的臣子里面简直是臭名昭著的存在。朕一直在想这个人会是谁?方才在殿上,朕还在想张峰雪倒是有点儿像。但是当看见你当众指出南北问题的时候,朕才知道朕怕是认错了人。张峰雪虽有才华,但到底还是缺了点锐气。如要写出将朕、朝廷和上下百位臣子,骂得狗血淋头的文章,没有这点锐气是做不到的。”
  “但是——”皇帝的话有了转折,“在你坦白之前,朕要提醒你一声。”皇帝眯着眼睛,身体略微前倾,带着十足的压迫感和威慑力,可他的声音却又有着故意的诱惑和威胁,“这个书生骂朕,骂朕的臣子,还骂朕的江山。所以朕要找她可不是行赏,而是赐死。但只要无人承认,那朕当然也可以当作无事发生,继续该干什么干什么。所以现在,你还要继续坦白吗?”
  周稚宁顿了一顿,继而道:“草民明白陛下的意思,但因为草民的隐瞒,有人借此生事,城内书斋久久不能安宁。所以为百姓想,草民理应承认。”
  言罢,周稚宁起身行大礼再拜,当额头再度磕上冰凉地砖的一瞬,她清脆的声音也高声回响在了这个偌大的养心殿。
  “陛下,草民便是平江笑笑生。”
  话音落下,却有哐当一声自身后传来,像是谁因为过于吃惊而摔了手上器皿。
  皇帝抬头一看,就指着一旁的小太监道:“还不快将赵大人的玉笏拾起来,小心摔坏了。”
  赵大人?
  周稚宁所认识的官员中,姓赵的只有一位,那就是赵徽。
  难不成……
  果不其然,下一刻,皇帝又指指周稚宁,对着来人笑道:“赵徽,还不进殿来见一见你惦念已久的平江笑笑生?”
  果然是赵徽!
  可与此同时,周稚宁又感到奇怪,为何皇帝会说赵徽惦念了她许久?
  疑问之下,她便扭头看去。
  只见养心殿门口,一个身披黑色大氅的俊美青年正站在门槛后。青年一只手按在窗棂上,手背发紧。另一只手拢在袖子,不见端倪。脸色苍白至极,仿佛千山暮雪。唯有那双眸子,从极其幽深漆黑之中透露出一点震惊的茫然。
  那、那人是……!
  周稚宁也怔住了。
  赵淮徽眼神茫然,周稚宁唇瓣微张,两个人都瞳孔微颤,二人四目相对,却是两两失声。
  漫天文豪在上,这实在太过离奇!
  二人之间诡异的氛围,让皇帝都忍不住与魏公公对视了一眼,皇帝皱眉不解道:“他俩这是怎么了?”
  魏公公探着头观望了半天,也是不得其解:“嘶,这、这……说不定是太激动,一口气没上来,就噎住了?”
  “俩男的,至于么?”皇帝摇摇头,站起身走到殿下,“朕虽说知道你们文人向来有知己相交,一见如故的时候,但此时此刻,你们也该说句话,好叫朕明白如今是怎么个情形?”
  赵淮徽喉结滚动,极为克制地强迫自己从周稚宁身上移走目光,躬身行礼道:“臣殿前失仪,还望陛下恕罪。”
  周稚宁也才反应过来似的,随之叩首谢罪。
  皇帝的视线在他二人之间来回游移了一阵,忽然福至心灵:“你们二人莫不是……早就相识?”
  赵淮徽不说话,周稚宁却默默看了赵淮徽一眼。
  此相视非彼相识,她认识的那个可不是曾经名动天下的赵徽,而是在平城之中,与她结为好友的赵淮徽。
  这世间之事当真奇妙。
  赵淮徽抿了抿唇,好半晌,才说了一句:“陛下,此事说来话长,不如先谈正事。”
  此言一出,皇帝便知道这其中有什么他不知道的趣事。
  “有趣,有趣。”皇帝笑着往回走,路过周稚宁身边时一顿,故意垂首笑道:“周稚宁,你可知朕这位赵爱卿对你可是推崇备至。朕还记得,会试结束以后,朕曾与他打赌,赌你能不能当这个会元。朕本来想,这世上就算是在有本事的人,也没办法笃定自己能够一举中第。可没想到他却说他信你,超过于信他自己。”
  周稚宁面色惊讶,忍不住朝赵淮徽那边看过去,可是赵淮徽死死的偏着头不肯看她,一张苍白的脸几乎都要憋红了,手也紧紧地攥住了袖缘。
  “朕也本以为这世上不会有人甘愿冒着杀头的风险,放弃唾手可及的荣华富贵,站出来承认一个本可被掩埋的名字。但赵爱卿比任何人都笃定你会站出来,甚至愿意拿自己的官位做赌注……”皇帝摇摇头,“只是朕又输了这个赌。”
  周稚宁看向赵淮徽的眼神越发讶异。
  “但朕还是得承认,赵爱卿的眼光是极好的,他替朕选了一个连杀头都不怕,也要站出来为百姓解忧的天子门生。”
  “天子门生?”周稚宁看向皇帝。
  “哦,对了,你还不知道。”皇帝笑了下,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名单,递给周稚宁,“看看吧,赵爱卿连你的名字都给了朱批。”
  周稚宁展开名单一看,视线又惊讶地看向赵淮徽。然而此时赵淮徽已然忍不住了,他上前两步,拢袖行礼道:“陛下,咱们还是先谈正事吧。”
  可是他因行礼而面部朝下露出的双耳却赤红的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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