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他们忍不住去看萧不言的面色,见他神情竟比方才稍显轻松。
  有问题就好,萧不言心道。
  这件事暴露出的疑点越多,她背后的水越混,越说明所谓死讯不过一场做戏。他最怕的便是她只是一时兴起约了玉容儿在这儿,又偶然被那死士看到,不慎被牵连误杀。
  萧不言刻意不去想周武话中所透露的玉容儿确实是偶然出现在此处的意味,对两个面色各异的下属道:“去节帅府。”
  节帅府中,辛随正在紧赶慢赶地用午膳,战事要紧通传频频,几乎吃上几口就要撂一次筷子。
  听到萧不言到了的消息,辛随彻底不用膳了,直接命人撤下了碗筷。
  萧不言满身风尘,面色也冷,开口更是毫无原先的客气:“你们到底做了什么安排,竟不事先告知我?”
  辛随已然知晓萧不言已经去过芳茗居,也隐约能猜到他在想些什么,默然片刻道:“……我的确没料到玉容儿能在那日跑出去,还恰巧被皎皎遇到。”
  这件事的确是她疏忽了。她知道戏班子定然有问题,才一直将他们扣在府中,只不过没想到那个李顺这么有能耐。
  藏得深,查不出确切的毛病,能将玉容儿撺掇出府还不被守卫们发觉,脱身也又快又没留下痕迹。
  辛随猜测他走得这般容易是借助了她的那块腰牌,不过这件事只她一人有数便好。
  萧不言的额角被辛随那“恰巧”二字激得胀痛,又听她说李顺跑得不见踪影,忍不住讥笑一声:“我以往可没看出辛节帅手底下的人这么废物。”
  那个李顺的主子与皎皎背后的是同一伙人。萧不言心道,包下那个厢房的会不会是李顺?皎皎是不是与李顺见面谋划了什么做戏假死离开的?
  可若是要见李顺,她大可直接在节帅府见,省力省事又不会招人怀疑,毕竟她一直喜欢往百戏班子这里钻。
  萧不言心中陡然生出一股带着恐慌的不安,他将那股不安强压下去,冷声问:“那个行凶的死士呢?”
  “死了。”辛随捏了捏眉心,“用了极刑审讯,只说刘忠嗣让他看了先帝与韦蕴的画像,在剑南遇到模样肖似的人不计后果,一律杀了。”
  目前为止,辛随所言句句属实,可却引得萧不言更烦躁——他宁愿此时听到几句假话。
  他继续问:“皎皎当时为何没跟在你身边?”
  “她是的学生,不是我的下属。她说看我那几日忙自己在家读书,等忙过去再来请教,我便答应了。”辛随叹了一口气,“或许她是借此去忙自己的私事,但她是个行事有分寸的孩子,我自然不会过问太多。”
  辛随直视着萧不言:“我知道你不愿信,可她的确被……就在众目睽睽之下。”
  她又想起那日自窗户闯入厢房,看见地面尸体时心中生出的悲戚荒谬之感,像是目睹命运是如何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随后是察觉不对后的如释重负,可荒唐之感却更甚。
  阴差阳错地换了脸,可死士想杀的人还是杀掉了,在离她那么近的地方,在她经营守护了数十年的地方。
  仅仅是因为那样一副容颜,便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刘忠嗣,纵然你是旁人的忠臣良将,可在我辛随心里,仅凭这一件事,便足够我与你不死不休。
  无关帝位正统,无关争权夺利。
  只是因为,我看不起你这个人。
  萧不言看到辛随面上痛与愤一闪而过,随即又化为年长者独有的平静。
  他感觉喉咙里有些堵,发出的声音都是微哑的:“……皎皎最惜命,即便当时想要护住玉容儿,也不会冒伤及自己性命的风险。”
  “凡事皆有意外。”辛随低声道,“就像谁也没想过玉容儿会忽然出现,没想过刘忠嗣派来的死士会这般放肆,她或许也没想到会赔上一条性命。”
  萧不言恍若未闻:“而且疑点实在太多了,她到底为何会去那个厢房?既然不想被朝廷来使瞧见玉容儿把她带进了厢房,又怎么会疏忽到忘了关窗让人瞧见了屋中人相貌?而且那么大一个房间,玉容儿为何坐在梳妆台那里……”
  辛随缓缓道:“这些都不重要,从玉容儿出乎意料地走出节帅府起,就一切意外都有可能发生。”
  一直站在萧不言身后的周武与田柒两人已经接受了萧景姝的“死讯”,忍不住出声唤道:“君侯……”
  萧不言抬手,将他们还未出口的话堵回了肚子里。
  他对辛随道:“带我去看看……尸身。”
  第44章 陆瑾祭 “把坟挖开。”
  没有久放的尸身,只有新建的坟茔。
  建在萧不言熟悉的地方,后山的凤凰木林中。
  坟包很小,拿青砖砌成,最惹眼的是墓碑上的名字。
  “巫皎”及“乌梢”,由巫婴所立。
  这名字无疑让他不愿信的死讯显得更真了。
  萧不言一动也不动地盯着那墓碑,直到耳边传来脚步声才回神侧首。
  来的人是巫婴。她消瘦了不少,面上透露出浅浅的病态,显得整个人愈发沉默与不起眼。
  萧不言眨了眨眼睛缓了缓眼底的干涩,哑声问:“……皎皎去芳茗居见了谁?”
  巫婴用了药装哀思过度,这些日子又被除去辛随以为的所有人劝慰节哀,恍惚间竟真生出几分难见故人的郁郁之情来,做戏的本领比以往强了太多。
  “人都不在了,追究这个还有什么意义。”她无波无澜道,“且既然皎皎在时没有告诉你,我便更不会说了。”
  这些时日她都没透露分毫消息给辛随,眼见着她因一个“巫皎”的名字生出万分困惑也无动于衷,更不用说本就打算隐瞒到底的萧不言了。
  萧不言被巫婴后半句话刺了一下,面色愈发难看。
  他闭上了眼睛,像是终于下了什么决心,冷声道:“把坟挖开。”
  周武与田柒头皮一麻,谁也没敢动,而一旁的巫婴直接被点着了。
  苗疆巫族自称是山神的孩子,对死亡格外敬重,认为所有人在死后都该回归山林后土的怀抱。若尸身被野兽啃食或死后被被惊动,则与永世不得超生无异。
  饶是心知肚明坟里埋的不是萧景姝,巫婴仍克制不住怒火,指着萧不言的鼻子骂道:“你疯了不成?且不说我们苗疆,便是中原,也没有随便挖人坟冢的道理!”
  她厉声道:“以往我和皎皎一起听你少年时战场拾骨的传闻,她还夸你敬重死者,你如今就要这么对她么??!”
  萧不言又想起自己与智能方丈一起收敛过的骸骨,时至今日,他仍旧清楚记得断了肋骨的有谁,腿骨上有刀痕的人有是谁……外祖的肩胛骨被劈过,母亲的腕骨因常年习武而格外粗大……
  那么多人!那么多情愿赴死的人!那么多再也见不到的人!
  “皎皎那么惜命,我不信她就这么不在了。”萧不言冷眼扫过巫婴与辛随,“你们不告知我实情,我便自己亲眼看。”
  他看向一动不动的两个下属:“还愣着做什么??!”
  田柒一把拽走了缩着脖子装鹌鹑的周武:“君侯,我们先去找两把铁锹来……”
  一旁的辛随冷笑一声:“怎么,觉得我们合起来骗你?觉得坟里的尸骨是假的?”
  她走近几步,逼视萧不言:“萧不言,谁不知道你那点识骨的本事?我若是作假,你真觉得坟里的尸骨能让你轻而易举看出来是不是皎皎的?”
  他的额角迸起了青筋,面上是显而易见的怒色,被辛随字字如刀的言语割出一道道心伤:“巫婴是她的阿姐,我是她的老师,你又是她的什么人,竟妄图在这种她的身后大事上私自做主?”
  萧不言颤声道:“我临走之前托你这个老师好好照顾她。”
  辛随默然片刻:“……我也没想到自己会做不到。”
  萧不言放弃了挖开坟冢的念头——他怕看到那坟里的尸骨是真的。
  然而直觉仍旧告诉他,皎皎仍旧好好活着。
  他的直觉从未有错,他这次的直觉更不能有错。
  可皎皎若是还活着,她会去哪儿?
  是和那个李顺一起离开了,还是仍旧藏在剑南?亦或是去了什么意想不到的地方?
  从相识以来的种种相处掠过脑海,萧不言倏然道:“我要去一趟苗疆。”
  辛随的面皮抽了一下,不可置信道:“卫觊回金陵了,接下来都是要紧的大事,你这时候要去苗疆??!”
  先前怎么没看出这小子这么不靠谱?
  年纪轻权位重没人管得住,简直想一出是一出无法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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