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这两人一个受皇帝委派,几年前就在大同府监军,早就与张文绣通过气,自己谈不上干净。一个不久前从京中派来,来之前,徐阁老就上书为张文绣求抚恤,唯恐回去惹上麻烦。他们相望一眼,又默默把头低了回去。
  这位总兵大人来了近三个月,治军从严,雷厉风行。起先让人很是忌惮,不过时日久了,便知他对待同僚又是一回事。
  无论什么争端闹到了他面前,都是轻拿轻放,各一板子。这位总兵大人端着一碗水,不管清也好混也罢,他只在意别洒出来,是个活菩萨。想来是因年纪还轻,是个怕惹事的。
  陈明最愿意在这样的上峰底下做事,到了这会儿只管低着头不作声,自能蒙混过去。徐万有见他低了头,便跟着低了头。
  立在旁边的还有一参将吴骆成,四五十岁年纪,面容生得粗犷,一把须髯数日未曾打理,已结成一团。
  见另二人都没动静,他举臂把手一挥,声如洪钟似地说道:
  “顾大人不知,这是张巡抚下令修的,说是城镇之重反在极边,让军士们披着纸裘上山给他伐材木,烧灰瓦——”
  “吴骆成!”
  一道尖细的声音即刻止住他。
  陈明疾步走到帐边,撩起帘子朝外看上一眼,擦着冷汗走回来,怒道:“咱们在帐中议事,你上这里喊魂来了?”
  入夜四下寂静,外面驻扎的还有大同城原本的府兵,只要耳朵里头没塞棉花,都能听见他在说些什么都。军心本就未定,今夜又埋下芥蒂,等总兵回了南京,这帮人作乱起来又要拿谁的脑袋作祭?
  “哟,你听得见?”吴骆成啧啧惊叹,又斜乜打量他一眼,讽刺道:“我以为公公的舌头捋不直,耳朵也跟着不好使了,听不到总兵问话。”
  陈明脸色气得发赤,手指着他,“你——你这个莽汉,要不是无人可用,怎么轮的到你这个莽汉当参军。”
  “军令如此,陈公公倘若看不过眼,去乱葬岗把上一位的脑袋挖出来陪着你便是,我自当给他让位!”
  这两人本就势同水火,陈明仗着顾青川不管事,撇了许多苦活出去,吴骆成吃了暗亏争不过他,只能往嘴上出气。
  两人的怨越结越深,眼见要当着总兵的面吵起来了,徐万有暗道不妙,觑了上首一眼,总兵大人虽未出声,脸色已是微沉。
  他捂着胸口连声咳嗽起来,陈明见势收了声,去拍他的背,“徐大人,你这是怎么了?可别是沙子吃多积了肺痹?”
  “无事无事。”徐万有笑了笑,暗骂阉狗就是吐不出象牙,弯肘把他挤到身后,对顾青川打了个拱手。
  “总兵大人所问之事,下官想起来了。确如吴参将所言,堡垒确是张大人拨军所修。”
  顾青川颔首,“嗯。”
  这样一声与以往稍有不同,陈明不由心虚咽了咽喉咙,吴骆成瞥他一眼,眼神满是鄙夷。
  徐万有接着又道:“不过下官曾看过他的呈文,镇城之重反在极边,作五堡以为藩蔽,屏胡虏于关外,他也是一心为了防务。”
  “原是如此?”顾青川沉吟片刻,挑了挑眉,“颇有几分道理,张巡抚原也是个干实事的,能想出这法子,实在是用心良苦。”
  陈明见峰回路转,暗暗吁了口气,张文绣是死了,如若要把他做的事情再翻一遍,自己这个活着的少不得要脱一层皮。
  连忙附和道:“是啊,您有所不知,张巡抚他为人憨厚老实,爱民如子,常常为了他们,连自己的饭也顾不上吃。”
  “陈公公对张大人了解得倒是深,不过某还有一事不明。”顾青川起了身,踱步到他面前。
  “既是这样一个人物,张大人治下的将士为何会变成贼党?”
  他这些日都是亲自上阵迎敌,身上铁甲未换,甲胄上附着斑斑血迹,或褐或浅。走近时,一股寒意凛然逼近。
  陈明隐隐闻见一股干涸的血锈味,莫名想起那日在府衙大门外所见之景。张文绣的脑袋被挂在红漆铜铸的门匾下,眼珠子已经不见了,只有两个黑黢黢的血窟窿,被日头晒得发红。
  他不由得倒退两步,后背浸出涔涔冷汗,“这……咱家也不太清楚……”
  “我倒是有所耳闻,说张巡抚与一守将起了冲突,当着军中的面把人砍了。”
  顾青川沉声道:“某以为,张巡抚也不是全然无辜,管着这么些人,怎可如此莽撞胡来。你说呢?”
  陈明自是知道此事,连连点头,“是,是。”
  “张文绣有错,叛乱的贼首也有错。一命抵一命,张巡抚死了,起事的郭焱,柳中一干人也该赔命,以告慰他在天之灵。陈公公以为如何?”
  陈明定下心神思索一番,点头道:“顾总兵说的有理。”
  顾青川又看向徐万有,“徐大人以为如何?”
  徐万有也跟着点头,“如此安排最为妥当。”
  “早就该向陛下禀报此事,因胡虏一事耽搁到了现在。明日就要整兵回城,再也不好耽搁下去。”
  顾青川从案下拿出两份空白的奏本,交与他们。“刚刚商量完了,既然二位都没有异议,奏本就由你们来写,首乱当诛,余宜散遣。”
  陈明提起笔,听到最后四个字时猛然一顿。
  首乱确是当诛,可跟着起事的那些乱军要散遣?纵使招安了一帮乱军,这帮该死的贼寇,谁知哪日会不会又起事端?
  正待说上两句,便有一道锋利的目光落在脸上,顾青川先开口问:“陈公公怎么还不写?”
  他唇角掠过一抹淡笑,“这两个月,顾某这双手提刀换枪,陈公公日日坐在帐内,莫非忘了提笔?”
  乍听是句玩笑话,却没留转圜的余地。
  陈明张了张嘴,却只是尴尬笑了声,“怎会?顾总兵说笑了。”
  这两个月,城中战火连天,顾青川来后,一应事务都落到了他手里,陈明常找了借口留在帐中,从没听这位总兵说过一个“不”字,即便有人告状,也没人来寻自己。
  原当这些好处是平白受的,到现在却成了自己亲口咽下去的软刀子。陈明简直捶胸顿足,懊悔不已。
  他咬着牙,写了奏报上去。
  徐万有见他动笔没有犹豫,便也飞快将自己手里的也给写了,总归是一道商议出来,这位是陛下留的人,跟着他不会出错。
  这二人都开始动笔,顾青川才端起书案上凉透的茶盏,缓缓啜了一口。
  此事好坏其实分明,只是他父亲许多年前在大同带兵,若是由自己来说散遣乱军一事,难免落人口舌。
  一干人等从主帐出去,已是深夜。顾青川提笔沾墨,开始在案前写奏报。
  过得一刻钟,他才放下紫毫笔管,外面跟着便起了一阵喧闹声。将士匆匆来报,“总兵大人,不好了,吴参将和陈公公打起来了。”
  顾青川揉了揉额角,吩咐许裘,“都出去,把帐子里的火把熄了,只说我歇下了,谁也不见。”
  许裘应了声是。
  帐内只剩下书案前一盏烛灯,灯影落进蟾蜍砚台的墨汁里,映出微微干涸的墨迹。
  顾青川靠进圈椅,不知怎么,记起了当初送进岁寒居那块溪墨。
  那个丫头,她究竟是怎么知道溪墨要盖一块湿帕子,又是哪里学的写字丹青。
  面前的烛盏上套了灯罩,隔着一层薄绢,里面的烛芯影影绰绰,总看不真切。
  三月过去,上一回人还在扬州,也不知现在是死是活。
  第44章 是时候该找回来(无女主……
  隔日回城,顾青川先是关押战犯,整饬城中防卫,抚恤伤患,一应事务料理妥当后,他才在入夜之时进了总兵府。
  大同经年未设总兵一职,内里桌椅门墙皆已斑驳落旧,他沐浴休整一番过后,滴漏已至三更。
  暗卫查探的消息有了下落,两封盖了印的密信放在书案,他今早才收到,还未得空拆开查看。
  时已春末,顾青川沐浴出来,换了身天青云纹缎面道袍,坐在乌木案前,捡起一根长箸拨亮烛芯。
  才拆开其中一封,就有人叩响了房门。
  “大爷,吴参将在院中求见。”许裘说完,又低声补充:“他明日要回天成卫,刚刚是翻墙来的。”
  须臾,听得房内淡声回应,“把人请进偏厅,我稍后过去。”
  抽出一半的信纸落回信封,被骨节分明的手指压进书册之下。
  案上烛火轻轻摇动,无人知晓,那是某人不着痕迹叹了一道。
  许裘从廊下离开,想起这吴骆成,心中还在纳罕。
  这位实是个奇人,在天成卫当了十几年的指挥使,难得有这么个机遇暂且提成了参军,等朝廷过两日论功行赏,必定能坐稳参军之位。可就在这么个紧要关头,他竟和那姓陈的太监打了一架,先把自己打回了天成卫。让人怎么也猜不透。
  <a href="https:///tuijian/qiangquhaoduo/">强取豪夺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