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青瓷茶盏,稳稳当当捏在手中,再缓缓送入口,一丝颤抖也没。
  “断然没有!”
  “嘿,你骗得过别人,可是骗不过我。说说,是不是受伤了?”
  崔敬不答。
  世子继续猜,“既然如此,那就不是受伤了,你这个人,身上出个窟窿也面上不显……”
  “有没有人说过你多话!”崔三如是说道。
  福王世子:“你!”气得折扇也不摇了,一手指着崔三,想要说一两句狠话,可瞧着他极为隐忍的面色,终究是没能出口。
  顿了顿,世子方才说道:“你不想说就罢了,何苦挤兑我。咱们什么关系,你以为你挤兑我两句,我就不问了么。我偏要问,我偏要知道!”
  话虽如此说,世子却依着崔敬未竟之言,别过头去,不再看他,也不在问话。
  如此相顾无言,暗流涌动地枯坐,约莫半个时辰,想是前楼的曲子要开场了。
  福王世子起身,佯装恶气说道:“给你的时辰没了,前楼开锣唱戏,没我这个东家可是不行。你等的人没来,我可是不管了!”说着,一径出门去了。
  福王世子的脚步远去,崔敬并未阻拦,他等的人没来,世子不会开锣。
  可是,蓁蓁会不会来,什么时候来,他不知道,一点儿也不知道。
  若说此前在清凉殿邀请蓁蓁看戏之际,他敢断定,只要他开口,蓁蓁一定会来,可现如今,他不敢确定。
  其间变化的因由,不过是那本诗集罢了。
  从得了诗集开始,崔三心中一直有所隐忧,担心这是宋秉正留下的疑难,留下的阻碍。到得如今,一一解开,这东西,确实是阻拦,确实是疑难,但是它更是一份愧疚。
  一份藏在心中,永世不欲使人知晓的愧疚。
  若非宋秉正的突然出现,两年前被萧山十六卫杀掉之人,是他崔敬。
  宋秉正顶替他成为五公主驸马,也顶替他去死。
  因果交织,已然分不清谁先谁后。
  然则,逝者已逝。
  崔敬将解开的谜底,重新誊写,珍之重之,送到蓁蓁跟前。
  她有权知晓一切,而他崔敬,也必得承受这恶果。
  苍天无德,总是叫有情人分离。他不欲自己千辛万苦,再度得来的温暖丢失,是以今日早早来到清风楼等候。
  从薄雾熙熙攘攘,等到艳阳高照。
  从洒扫庭除之声,等到锣鼓喧天。
  蓁蓁没来,连一个来传话的小娘子或侍卫也没来。
  他本可遣人问问,令林彦传一些消息来,可他不欲如此。如此这般行径,像是催促,像是索求,像是将宋秉正的死亡置之不顾。
  已然数不清见过多少死亡,见过多少劫难,崔敬却不敢触碰宋秉正之死。
  横在她和蓁蓁之间的天堑,不可跨越的天堑。
  越到近前,越使人眼花。
  午时前后,前楼渐次有人不满、闹事。说好开场的曲子,半天不见人影,唯有跑堂的小子,殷勤送来瓜果点心,笑着说道:“请稍后,曲子风雅,伶人尚在装扮……”
  凡京都之内的戏曲班子,谁家胆敢如此让客人等候。
  起初,碍于福王勋贵身份,众人只是嘀嘀咕咕,后来,有几个实权子弟,大胆开言,不将福王这等闲散宗室放在眼中,渐渐地,不满之声越发响亮。越过飞桥,传到崔敬耳中。
  他知道前楼客人不满,可因他的一点儿私心,想要再等等,再多等一等。
  等一等,或许蓁蓁会跨过这道坎,来到自己身旁。
  他们还能像从前一样,商议何时成亲,如何装扮府邸。
  “去,着人去前楼说一声,今儿个来看戏之人,往后若是再来清风楼,挂我账上。”崔敬分心,抬手遣人去传话。好似如此,就能问心无愧地等下去。
  锣鼓喧天,红灯高挂当中,又是小半个时辰过去。
  前楼委实等不了了。
  福王世子亲自前来,“三郎。开场吧,等不了了。肃国公、康亲王、承恩侯那几个纨绔,闹起来了,我,你,我们……”
  说道最后,福王世子颇有些敢怒不敢言。
  清风楼的生意是自家的,如何行事却要听旁人吩咐。这人是崔敬也就罢了,偏生还是几个位高权重,不能招惹的勋贵。他自家府邸,福王府,着实低矮了些。
  而听得这话的崔敬,依旧立在窗棂前,了无生气,双手颤抖。
  福王世子瞧着,怕他一个劲儿厥过去。
  终于,沉寂良久之后,崔敬哑声说道:“敲锣。”
  她应当不会来了。
  毕竟是一条命,还是蓁蓁的夫婿,是她孩子的父亲。
  她若是能毫无异样前来,赴这场三生之约,那才有些不像他认识的蓁蓁。
  蓁蓁善良,美好。
  是他,这个无能的叛逃之人,配不上她。
  清风楼前楼,二楼酒旗矗立之处,火红围栏之内,斗大一个锣鼓,红绸覆面,只待来人。不时,福王世子一身褐红圆领袍,阔步而上,掀绸,敲锣。
  伴随咚咚的锣鼓声,前楼戏台子,伶人上场,鼓乐喧天。
  这场刻意为蓁蓁而写的曲子,原本用来成亲的曲子,蓁蓁是看不到了。
  除了一句好生可惜之外,崔敬竟然说不出旁的言语。
  等待无果,崔敬正准备默然关窗,找个无人的角落,喝酒吃肉,却不想,双手堪堪抚上窗棂,就见楼下走来一辆马车。宽敞华丽,车顶四方挂着彩灯,穗帏翻飞中,可见府邸徽记,可见“成平公主”几个大字。
  崔敬关窗的手顿住,不敢置信,继而像是突然回神,猛地将窗牖开到最大。
  六月光芒,极为耀眼。
  饶是如此,他还是一眼就瞧见这马车。
  赶车之人,是蓁蓁出行常用的刀疤男,车辕上坐着的,是惯常伺候蓁蓁出行的小宫婢。那晃动不止的车帘,不同以往,鹅黄绸缎,方胜暗纹。
  方胜!
  双合同心、优胜佳美。
  骤然间,崔敬心中好似烟花绽放,万顷芙蕖开放。
  第65章 065 三郎,我们回不去了
  心跳加速, 崔敬阔步朝外走去。撩开门扉,三两步越到飞桥之上。侧眸,只见公主府的车架已然停在清风楼门口, 小宫婢掀开帘子, 扈从秦叶蓁出来。
  日头正盛,灼热光芒之下, 出来个纤柔女子。她一头高髻,珠翠满头, 熠熠光亮,一身水红对襟长褙子,外罩珍珠宝石璎珞,环佩叮当。这女子下马车之际, 一手附在小宫婢手背,抬头昂首, 脚踩车凳, 尽显华贵傲气。
  落定之后,她看向清风楼招牌。那上扬的眼尾,不期然瞄见飞桥之上的崔敬。
  灿然一笑,恍若朝霞。
  这一笑,直教人心中发紧。崔敬得见, 身姿有些不稳,抚上飞桥围栏,方才站定。回之一笑。
  蓁蓁来了, 万幸至极。
  可崔敬的笑意还未落定,还未从唇角到眼角眉梢,便突然定住。无他,楼下那女子, 双眼微红,略显浮肿。想来是瞧见了昨日崔敬送去的信,无措地哭泣了一场。
  这又如何呢,只要她今日能来,他崔敬愿意背负一生的愧疚,做个小人。
  对不住宋驸马在前,他愿意加倍对明明好,对宋老太太好,对宋家小妹和赘婿好,以此赎罪。若是还不够,他愿意来生继续。
  他转瞬之间稳住心神,朝蓁蓁使个眼色,让她等等。他要下去,到大门口去,亲自接她进来。
  几息功夫之后,崔敬一身热气站在清风楼牌匾之下,双眼明亮,“蓁蓁,走,我带你进去,二楼雅间,有个极好的去处。我前几日给世子说了,刻意给我留着的。视野开阔,正对戏台,独一无二的去处。”
  他高兴开心,好似此前好些时日的纠结犹豫,全然不存在一般。
  欢欢喜喜拉着蓁蓁朝里走。
  这雅间,名曰“谷雨”。果然如崔敬所言,宽阔舒朗,正对舞台。当中一个偌大屏风,将雅间一分为二,前头秦叶蓁和崔敬高坐,后头,几个小宫婢、小厮等候。锣鼓喧天当中,崔敬半靠在圆桌旁,半个身子朝她倾斜,细细说着这曲子的热闹。
  曲子,改编自崔敬那夜的《雨霖铃》,说的是一个再普通不过小郎君,某日得见一小娘子,袅袅倩影,于溪边浣衣。身姿纤柔,歌喉动人。
  自此神思不在,夜夜思念。
  机缘巧合之下,听得老人说起,这小娘子乃是天宫仙女。父亲不慈,小仙子受奸人所害,日子过得凄苦。
  这小郎君,不过是一介凡人,并无通天晓地的本事,也上天入地的能耐,别无他法之下,竟然以肉体凡胎入昆仑,妄图修天道。
  九死一生,死去活来,不知多少劫难。
  跨过千山万水,踏过波涛汹涌,为的不是得到,占有,而是亲口告知小仙子的父亲,有人你待你姑娘不好,你若是回头救她,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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