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最后,秦叶蓁并未多言,闲谈几句,令方嬷嬷下去休息。
  待得夜间,秦叶蓁翻来覆去睡不着,靸着鞋下地,踱步到窗牖前,半推开窗棂。外头是浓郁到散不开的墨色,像是洗墨池,经年遭受笔墨。唯余一二风声,划过秦叶蓁的面庞,昭示无边黑夜,并非白昼。
  她一手握着窗牖边沿,思量着。
  今日方嬷嬷如此,那日林彦亦是如此。
  林彦的禀告说道,赵娘子因一场风月往事,将明明掳截,为的不过是见见驸马的孩子,见见自己。彼时自己大意,亦或者并无对世事的敏感,依从前安稳窝着的脾气,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然则,再度想来,哪里都是破绽。
  如赵娘子所言,要见明明,每日宣德门午后即可,要见自己,也是如此。她既是入宫面见皇后,朝见公主又有何妨。
  丝丝点点的疑惑,从内心深处轻轻拉起来,连成线,再连成片。
  原来,原来,自己忽略的,自己错过的,很多很多。
  思及此,秦叶蓁关上窗户,迈过隔断,走到碧纱橱后,那长条案几。研墨,动笔,将这些忽视的破绽,一条条写下来。末了,再思量着写下可能的理由。
  渐至深夜,一豆烛火摇曳,噼噼啪啪。
  翌日。
  秦叶蓁面色如常,送走明明上学后,叫来林彦,柔声问道:“林侍卫长,你是何时来我公主府当差的?”
  未曾料到秦叶蓁问这话,林彦一瞬间的错愕之后,后背一片冰凉。
  世人皆知,五公主秦叶蓁是个面团似的人物,是个菩萨,不生气,没脾气。可目下她的问话,依旧是轻言轻语,依旧是笑意盈盈,可林彦有些怕,有些慌。
  他登时跪地,“微臣是元和初年来公主跟前当差的。”
  “你还记得,我也记得。元和初年,六哥登基的头一年。父皇在世之时,侍卫长常青,出自步军司,比你年长几岁。六哥说他老了,不能护卫公主府,特意求了皇后,从龙翼卫将你调过来。
  我记得你刚来那日,驸马的葬礼还未过白日。
  府上到四处着白。你领皇命而来,就站在前厅那台基之下。秋日寒风,你巍然不动。我问你是谁。你告诉我你叫林彦,前龙翼卫副都指挥使,前来上任。这些你还记得么?”
  秦叶蓁的一番话,娓娓道来,并无一丝一毫的怒气和威慑,偏生叫林彦听得胆战心惊。
  他借低头的动作看向秦叶蓁。高坐之上,天蓝裙摆悍然不动,其下珍珠凤头鞋,仅露出个凤头。
  明亮,刺眼。
  不敢再看,林彦答话;“回禀公主,微臣记得。”
  “既是记得,那你说说,那日你还说了什么?”
  林彦道:“微臣还说,有微臣在,保公主府一世无忧。”
  秦叶蓁起身,凤头鞋珍珠晃动,朝林彦走来,“你做到了么?”
  不及她话音落下,林彦忙不迭请罪,“公主,微臣有罪!”
  “何罪之有?”
  “微臣,微臣……”
  “我朝《刑统》三百二十卷,你想不起来了么!”秦叶蓁厉声说道。
  从未见过如此的秦叶蓁,林彦仓皇之下忘却礼节,惊讶抬头。见秦叶蓁高高在上,显露几丝天家公主气势,叫人不由地听其调令,不敢造次。
  “微臣此前禀告的消息,那消息不是真的,微臣有所隐瞒。”
  “你说,”秦叶蓁转身坐下。
  林彦将那日怎的发现崔敬引导,怎的发现崔敬去金光寺,以及那赵娘子房舍内的械斗,全都说了,半个字不曾落下。
  说罢,他战战兢兢跪着,眼前的秦叶蓁一言不发,侧身坐着。
  看不见她的脸,瞧不见她的面色,然则她气定神闲,游刃有余的模样,从侧脸透出一二。足以使林彦骇然。
  天底下,有些人生来高贵,气度不凡。
  有些人,哪怕暂且龟缩,被人欺凌,也终将站起来,为自己撑起一片天。
  更何况,这人还是先帝之女,今上最看重的妹妹。天家公主,明珠蒙尘罢了。
  许久许久,秦叶蓁方才说道:“做错了,合该受罚。怎么罚你呢?”她扭头,视线朝林彦袭来。
  像是问话,像是试探的眸色,再不见仓皇无措。
  “回禀公主,期满公主实属大罪,按律,一百板子。”
  “你既然记得,自己去吧。”秦叶蓁顿了顿,仿若思量,“在此之前,还有个差事,你办妥了再去。”
  “是。”
  秦叶蓁:“我先且问你,因何你想要瞒着我,私自决定?莫要说为我公主府好的话。我身为主子,我不知道之事,我不知道的决断,焉能称之为好事。”
  这话正中林彦心怀,他欺瞒本就为将公主府摘出去,现如今到得
  这般境地,自然不敢说。可说个什么好呢。
  不待他想好由头,秦叶蓁仿若知道他心中所想,一径说道:“往后公主府,没有我不该不知道的,没有我不该不出令的,上有令,下方行。你该知道如何去做。”
  未竟之言,不过是让林彦好生调教下属,林彦真心实意得令。
  秦叶蓁再道:“适才你说道,是崔将军安排你欺瞒我的?”
  林彦心道:来了来了,终于是来了。点点头。
  “安顿好方才之事,再差你去一趟崔府。就说我有极为要紧的差事,要劳烦崔将军,将人给我领过来。”
  林彦许是被秦叶蓁一连串的改变,惊住了,口不过心道:“崔将军病重?”
  “哼,病重,病重,那便将床榻给我抬过来。”
  林彦心中再道:这厮应该比我惨!当即领命去了。
  留下正厅的秦叶蓁,枯坐许久。
  正厅之外,小丫头子、老婆子不断来回忙碌,细密的响动丝毫未能惊扰秦叶蓁。她就这么坐着,端端坐着,让人看不清头绪,见不到面容。
  若是靠近些,可见秦叶蓁手上有个木牌,上头刻着“势”。她握得紧,双手泛白,如同镶嵌在木牌边沿。
  待一切归于平静,外头连来往的丫头也没了,秦叶蓁才从心口卸下一口气,长长一口气。此刻方觉,双手发麻,不能动弹。她试图将自己的手从牌子拿开,却见皮肉好似粘连在木牌上。
  原来,是她不知不觉之间用力,深深镶嵌上去。
  她头次如此行事,害怕惶恐,不知所措理所当然。
  可她不断提醒自己,身为公主,小王爷的母亲,无数的金光照耀自己,不能怯懦,不能半途而废。
  她是秦叶蓁,是大邺公主,是生来便站在权势之巅的人,自该与从前再无二致。
  第27章 027 他的公主,聪慧,明亮
  质问林燕已经耗散掉秦叶蓁所有的勇气,待崔敬下晌来时,她坐在躺椅上,靠在窗户跟下,好似没了精气的病美人,正吸收天地精华。
  丫鬟禀告后,她抬头就见崔敬阔步走来。
  宝蓝翻领胡服在身,加之那斜斜挂在腰间的金丝玉带,不用见他容颜,也知这是个俊美郎君。哪怕瞧不上他是个落荒而逃之人,秦叶蓁也不得不感叹,这副眉眼,不能不叫人眼瞎。
  他来,秦叶蓁不叫入内,他也不说话,于台基之下伫立。
  公主府的台基,较之一般宅院,高出三分,崔敬那颀长的身姿,落下去不少,为秦叶蓁平添几分气势。
  及至午后的丝丝光芒,从云层中逃逸,暖暖的,秦叶蓁方才问道:“将军该是知道我为何叫你来。该说的,不该说的,一并说清楚才好。”
  想来是从林燕处得了消息,知道再无隐瞒的可能,崔敬不紧不慢,将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自是没有半句话。
  审问林燕有了经验的秦叶蓁,这次很是顺利出口问话,“将军,你于西北作战多年,应该知道,有些事需得听从军令,有些事则无需听从军令。既然此前的狩猎图,事关驸马,事关我公主府,你为何瞒着,半个字不透露?”
  “燕十六为引我出来方才如此,牵连公主而已,不该继续。”
  见这人好似没听进自己的话,秦叶蓁再道:“他们设计绑架我的儿子,如何还能叫不牵扯我去?!”
  崔敬无法反驳,只能弱弱说一声,“微臣派人盯着,不会再有。”
  秦叶蓁转了转身子,离暖阳更近,“你盯着?崔将军有手下,有谋略,可以盯着,可以替我做很多事。可我却想要问上一问,将军为何要替我决定!难不成我秦叶蓁是个小孩儿,是个不明是非之人。
  诚然,你是为我好,为我儿子好?
  可行事之前,你难道不该问上一句,我秦叶蓁愿不愿意当一个甚也不知的妇人,每日窝在宅院当中,靠旁人怜悯庇佑过日子?
  我是个人,我有我的想法,我有我的生活。这些,我本不该和你讲,是我自己的事,藏在心中即可。
  可打从前几日我觉出不妥,日日睡不安寝,想不明白,参不透,为何我的日子过得这般艰难?是因为我从前过于软弱,过于随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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