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哦?”不远处的玻璃妆镜正正好映照直子姬亮晶晶的双眼,“你没看错吧?”
  “没有吧?”这么一问千代更没底了。
  “曾经我迷信科学,这真是一条歧途啊。”直子姬喟叹不已,神情夸张,“千代,莫非……莫非陛下真的是天照大神的后代?”
  “啊?”千代傻眼了,“这、这本来就是……”
  “这太神奇了,不是吗?”直子姬转过身来,握住千代执梳的双手,自己扯痛了头发也不在乎,“你也听见陛下开口驯服那条蛇吧?现在连那龙也亲近他,天啊……上帝——不,去他的吧!”
  千代有点儿生气了,可又说不上来为什么要生气,只是一味气道:“难道您一直都不信吗?您回来日本这样久,在这之前,难道您对待皇族的态度都是装的吗?”
  “有皇太子那种人很难不装吧?”直子姬满不在乎地说,“我还以为那只不过是一种——嗯,简明而高效的、愚民的手段。”
  千代一怔。
  她听得懂这句话的每一个字,但是她不理解,或者说,她不想、也不敢去试着理解。
  而直子姬还在欣喜于这个“大发现”,即今上真的具有某种类似于“神”的超能力,连那些随意摆布普通人的魔法使都望尘莫及。
  千代困惑地望着她——人难道不应该是向上走的吗?如若直子姬真是科学的信徒,她又怎么会退回到神鬼之事中来呢?科学当然是更先进的,不是吗?
  她试图说服自己、这只不过是直子姬开的一个玩笑,但千代亲自走过西洋的街道,乘过西洋的火车,她亲手触摸过那些“横滨绘”上半是畅想、半是写实的种种画面,她亲眼见过科学打造出来的、更先进的社会,她无法想象脱胎自那样一个世界的直子姬,会欣喜如狂地膜拜“神明”。
  但同样,当千代恭恭敬敬向御座行礼时,当她探手摸向怀刃、打算为今上玉碎时,她也打心底里认为这理所当然。
  矛盾吗?当然矛盾了,永山千代是一株植物,一株植根于旧时代、却向新时代爬蔓的藤萝。
  又过了几天,大概是五郎八就她离谱的精神状态向直子姬告状之后吧,那天直子姬正在练字,忽然换了支大笔,一挥而就下五个字,千代在旁看了半日,也只认得“大”、“东”和“共”。
  “让辰雄送去东宫。”直子姬吩咐,又换回细笔,坐下来认认真真写小字。
  第二天就有贵客登门拜访。
  “虽然母亲不曾发教旨令你蛰居待罪,但我想,还是不要贸贸然宣你参内的好。”乔装打扮的皇太子得意洋洋,自以为已经十分平易近人,“你果然适合干教育啊,典侍。”
  他还带了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瘦瘦的个子,削骨脸,招风耳,两只暴凸的眼睛闪烁着不正常的、神经质的光,整个人像一颗不安分的褪色彩纸玻璃球——这就是千代对大川先生的最初印象。
  她没能参与进直子姬与贵客的密谋,只知道又过了一天,良子女王派车将直子姬接进东宫,再转过天来,西园寺直子就摇身一变,成了“女子大学寮”的老师。
  这是皇太子搞那个“大学寮”——“香取”号沉没后他在元老们面前大大失却了影响力,只好转换路线——的附属产物,储妃当然要夫唱妇随。她自己当女校长,又不想临事,就请了寡居的竹田宫恒久王妃、也是皇太子亲姑姑的昌子内亲王任副校长,最近正四处寻觅能够担当教职的典范女性。
  名头响亮,但直子姬并未去上过什么课。因为那所贵族女子进修学校的目的,是培养忠君爱国、深明大义、身体健康又富有日式传统女性美的妻子与母亲,这自然轮不到直子姬一位出身西洋、至今未婚的姬君指手画脚些什么。
  她占上这一个名头,每天却只是和那个叫大川的男人书信往来,也不知道哪里来那么多话要说!直子姬的信总是只有薄薄一张纸,她擅长提炼简凝的观点与口号,而大川是个极富煽动力的理论家,经他妙笔填充、完善而成的一份份材料,在两所“大学寮”之间流转,文字很快升腾成某种看不见、摸不着但似乎又亮晶晶令人振奋不已的东西,它充斥在空气里,渐渐在整个上层社会、乃至整座城市、整个国家之间蔓延开来。
  千代知道得这样清楚,因为她也被安插进去听课了——这是破天荒也不敢奢想的好事,永山家因此对直子姬感恩戴德,恨不得在家里供奉她的生灵。千代却暂时顾不上直子姬了,因为“大学寮”里的空气令人上瘾。
  年轻的、洁净的、活泼的空气,像是冬末春初微冷的清晨,天色晴朗,阳光一点点绽放出来,将她从里到外温暖起来,千代从未感到这样充实过!她飘飘然如痴如醉,很快便激昂起来,觉得自己身负某种使命,影响着帝国的未来。千代觉得自己就是一枚出膛的炮弹,直冲青天!她要落去北平、德里,去太平洋上明珠般的一连串小岛屿,去伦敦、华盛顿和巴黎,不是作为一个渺小的日本女人,而是作为众志成城的庞大帝国的一员!
  她想象不到就在一个月以前,她摸刀摸了两次居然都不能下定决心玉碎!
  浸泡在这灼热的、阳光般淡橙红色的气氛里,连学校里那些出身华族的同学都愿意与千代和谐相处。事实上,那里只有永山千代一个平民,但她觉得没关系,一点都不重要,因为她相信,大家是平等地,作为轰鸣向前的战争机器的一份子。
  这种气氛多么好啊,可是本家的老公爵却先找上门来了。
  第105章 104
  彼时直子姬也正要出门,不想被老人堵了个正着。千代要上学,只好让五郎八跟着一道去,辰雄和汽车夫手忙脚乱地搬行李,直子姬却没有请义父进门的意思,她立在门边,冷眼看着大家忙忙碌碌,不忘叮嘱千代别又迟到。
  “您要去哪儿,直子?”老公爵劈头盖脸就问,甚至来不及寒暄。可笑的是,他竟然用了敬语。
  “没想好呢!”直子姬低眉,露出一个温婉的浅笑,仿佛刚刚的冷淡只是一场梦,“都在传我要嫁给大川,太恶心了,出去避一避。”
  “原来您自己还知道!”老公爵颇有些痛心疾首的意思,“您在做什么?您想要做什么?”
  直子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想不到您会来阻拦我。”她神情奇异,“但是,父亲,这是拦不住的,如何拦阻一架狂奔不休的马车?唯有跳上马背,成为骑手。”
  老公爵颇有些震惊似的,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我从没忘记当年使团诸位的目的与野望,但我在宫廷里混了这么久,您也看见了,时代变了。”直子姬十指相对撑在身前,动作谦卑,下巴却微微一扬,“我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看得清形势、做得了决断也下得了狠心。一条路不通,就再换一条,‘条条大路通罗马’嘛!”
  行李搬完了,直子姬摆手不用帮忙,自己撑开阳伞挡住烈日,堂而皇之地越过西园寺公爵,走向那部出差汽车。辰雄与千代在门口躬身相送,那车已然缓缓发动起来了,直子姬却落下了车窗。
  “差点忘记问了,父亲。”她望向被她毫不犹豫抛在身后的、衰朽的义父,“您是出于一种怎样的心情来劝止我呢?”
  西园寺公爵仍旧站在那儿,他看直子姬的神情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她一样。但是他太老了,老到对一切无能为力,无论是真实的马车,还是虚假的马车,他都拦不住。他的权威已然薄弱到连直子姬这样一个曾要仰他鼻息的弱女子都拦不住了。
  “我不知道。”老人如此说,“我只是本能觉得,太疯狂了,不是一件好事。”
  “上帝要施行毁灭时是这样的,可这里又不是蛾摩拉。”直子姬点头微笑,向西园寺公爵、千代与辰雄挥动手套致意,仿佛本家的家主也只是个仆从,“这里是日本呀,我们仰赖天照大神的光辉。”
  若是从前,千代或许会从这话里觉出一些嘲讽,但现在完全不会了。她觉得直子姬说得再对也没有了,对于今上和神明的崇敬也再对没有了——国家即是神明化身,学校里是这样教的。
  汽车如飞驶去,只留下满地烟尘。
  心无旁骛的日子没过几天,千代便开始发疯般地思念起直子姬来,好吧,或许也还有五郎八。她不得不承认,是失去与分别让她意识到相聚的可贵,当她寂寞时,连学校里的空气都跟着褪色。
  还好每到一个地方落脚,五郎八就会拍电报来保平安,第二天准有信到,每晚风雨无阻与千代通电话,无论身处荒僻的深山还是凄凉的海滩,那些看上去连电线都不通的地方——千代由此知道,直子姬似乎在参拜神社,不是那些有名的、人烟鼎盛的大社,她们去的地方千代听都没听说过,但直子姬去了,停留几天,便寄回一张合影,她与五郎八将当地的神官夹在中间,一概笑容如花。
  是为了缓和与乌帽子的关系吧,千代心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换一条路”。虽然今上金口玉言将罪责全推到东御苑死掉的三位乌帽子头上,但其他乌帽子可不定怎么想,中央已经是一个血仇打成的死结,那就只好改走“地方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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