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我就说吧!”红发女有一把低沉动人的好嗓子,听上去就格外能令人信服,“我们之前拜访过这里,觉得自己走走差不多也能走到,最起码也能找到五郎八小姐对不对?结果走来走去也没找到人。”
提到同事五郎八,千代就有些不以为然,没准儿藏在什么地方哭呢!因为直子姬不肯带五郎八一起去欧洲,却对她千代青眼有加。
“那你们怎么会……那样?”尽管千代发现,同样是说外语,红发女就比她来得更为轻松写意,但她仍不肯换回母语,无法描述的部分,只好比划。
“脚滑。”红发女轻描淡写,“我们好不容易找对了地方,正高兴呢,谁知道会客室里有水……嗯,全是水。”
一定是五郎八!她每回擦完榻榻米都忘记清理水渍!说不定这是她隐秘的报复,就为了直子姬不肯也带上她同去欧洲!
千代觉得自己掌握了铁一般的真相,她气势汹汹地准备去找五郎八算账,但在此之前得先安顿好客人,于是她轻轻咳嗽了一声,换回文雅轻柔的腔调,可还没开嗓,身后传来辰雄响亮的抽气声!
那么大声,毫不优雅、毫不礼貌,他是白日里看见鬼了吓成这样?!
千代刚按下去的怒火又燃了起来,险些就要回头骂人。之所以没有,是因为她注意到了同步变脸的红发女——西洋女人难以置信地瞪着辰雄,手从那古怪的长袍里伸进去,即将要握住什么的时候,她的视线似乎顺着辰雄望向了他所眺望的方向,先是迷茫,继而思索,最终恍然大悟后也有些惊讶,但并不强烈,更多地是松了一口气的放心,长袍里握紧的手松开了,开始试图在千代灼灼的注视下尽量自然地退出来。1
她不是个方向感很好的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才理清楚,红发女和辰雄眺望的方向,是……皇居!
永山千代愕然回头,冲天的火光倒映在她眸中。
“快走,千代君!”回过神来的辰雄已经冲上了回廊,拉着她就往外跑,“火一眨眼就能烧到这儿来,今天吹的是东南风啊!”
“可是,五郎八——”千代拼命将手往外抽,“她还不知道!”
“我知道。”有人在她身后说。
千代的同事、比她晚半年侍奉直子姬的一之濑五郎八,正急匆匆地套着外衫一路小跑过来。千代刚要斥责这丫头大白天竟然躲去睡觉,就看到她竟然将滞留在会客室的那群客人也带了出来,只得强压下火气,引导客人们去空旷地带避难。
可五郎八还在向外走。
这丫头四肢有点不太协调,好好地踩着草履上个台阶也会平地摔,直子姬只敢让她穿洋服,因为她一旦穿起着物,走起路来就无比难看。从行廊下到庭院这几步路她虽然没摔,背影望去却毫无女子的风范,简直像头横冲直撞的野猪。
“那种小事交给辰雄去做就好了!”千代还以为她要出去望风,“你去厨房端点茶——”
“起火的是神社!”五郎八头也不回,“我刚刚去看过了——姬君还在那里!”
“呼啦”一下,先前还乖乖听话避难的几个外国人都站了起来。千代猝不及防,反而愣在了那里。
“她带了吗?”红发女大声问。
“带个屁!”五郎八竟然比了个‘耶’,“都在我这!”
一瞬间千代耳边响起不同语言、五花八门的脏话,她一句也听不懂,因为直子姬压根就不肯教。但是从感情上来看,绝对是脏话。
“你男的,我女的。”红发女忽然指了指千代,冲另一个异常高壮的男人说,“快!”
“你敢,苏茜!”五郎八已经跑到门边了,又回过头来严正警告,“我们的原则是什么?”
红发女苏茜的手在长袍里狠狠握紧了。
千代搞不懂她们在打什么哑谜,也无暇弄清五郎八怎么会认识这群古里古怪的外国客商,她只是拔腿追了上去。“我也去!”她喊道,“我要保护姬君!”
她可比笨拙的五郎八要灵活多了,五郎八被她粗暴地抓住手,忍不住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看着她,有惊讶,有惋惜,还有难过。
“你别得意!”千代小声对她说,“欧洲我去定了,你就乖乖地在家给我擦榻榻米!”
五郎八一愣,继而微笑了起来。那张平平无奇的脸被烧红的天幕一衬,倒也有几分独特的魅力。千代有些怔忡,就听她说:“随便你吧,反正我都待腻——算了,快走!”
直子姬所独自居住的这处御赐别院虽然比不得本家占地广阔,但胜在离大内近,也就是离神社更近。但打从一开始这位留洋归来的姬君就不喜欢怪力乱神,天气晴好时,她退宫或参内都会步行——然后在路过神社时特意绕得远远的,好像招魂社里有什么脏东西。
但千代也不是很确定,因为直子姬退宫无事时相当喜欢去名山大川参拜,每到此时她就会被留下来看家,每一次!每一次!都是五郎八陪同直子姬前去,是看她皮糙肉厚能爬山吗?
她小小地嫉妒了一会儿,招魂社就已近在眼前,此时五郎八已经跑掉了一只草履。她俩谁也没顾得上去捡鞋,而是与气喘吁吁的外国客商一起,目瞪口呆地望向天边。
本殿已经完全被火焰吞没了,那火焰越涨越高,简直像势冲青天的一座火塔。焰光里影影绰绰有什么很大的动物的轮廓,千代看不清楚,只猜很多头的那个可能是八岐大蛇。周边房舍也全都烧着了,但看上去就是普通的火焰,还好神社的门不是封闭式的,五郎八保护着她,低头穿过已经变成火拱门、却奇迹般地没有烧塌的鸟居时,千代简直连一点儿热度都没感觉到。
高温以致空气都有些扭曲的火场中央,安安静静地站着两个人,里面那个穿狩衣的估计是神官,千代不认识,她满眼都是直子姬,吓得快要死了。
“姬君!”千代大喊,甚至试图冲上前去拉她,“快出来!快啊!”
五郎八死死地按着她,也喊了一声,但她喊了一声就算了。要千代说,她那标志性的破锣嗓子还不如别叫,乌鸦都比她动听几分,叫起来再吓着直子姬。
但火场中央的女子充耳不闻。她华贵绚丽的礼服如鸟展翼般向后飘飞,那些千代见过、经手过的精美丝织品,唐衣、表衣、打衣、一层层的五衣、她亲手束紧的裳……如今都在灼热的焚风里舒展开来,直子姬就像一只火鸟,似乎她只要踮起脚尖,就能凌风而去。
千代急切起来,她记得祖母曾经说过,永山家本来是将军的御家人,就是在一次几乎蔓延整个江户的大火里败落的,而那次大火,起自佛寺中女尸一只沾染炭火的殓服衣袖。但不知为什么,直子姬的衣裳如此招展,却不曾落上一滴火星。
“呆在这儿。”五郎八牢牢按着她,两只眼专注地望向场中,“想不到日本人是这么玩儿的……哎,那个污蔑姬君是妖邪的神官,就是他吧?”
还是“横滨骚乱”的事。英国人的航空母舰来了不走,在走外交手续谈判之前,据说曾有神官面呈今上,声称“简妮·布兰登”号是一艘不祥之船,从船头挂的旗到底舱的螺丝钉,统统都不祥至极。他愿意召集全日本的神官,一同解决那艘船和它背后的妖人。
今上虽然精神有恙,但也没有失心疯,闻言当然是好言抚慰一番就过去了,还没等全日本的神官召集起来,直子姬已经成功劝离了航空母舰——从横滨回来的当天,建功归来的藤典侍在皇居二重桥上,被一堆静坐的神官拦住了车。
千代在后座吓得不敢吱声,直子姬却毫不担忧,甚至去前车询问外交相,自己该用怎样的礼节对待神官,外交相则表示,女子无论何时保持谦逊有礼都是一种美德。于是直子姬就谦逊有礼地回到了车上,命令司机倒车、让路,一副“要么你们从这儿过去,要么大家今天都别走了”的架势。双方僵持到天黑,最后还是今上出手解围。
千代怔怔望着火光里的神官,他手里还捏着一把半开的折扇,正掩在面前轻轻挥动。那些神奇的火星仿佛随着动作的韵律,也一齐在空中有规律地飘舞。
“这世上难道真的有……”千代使劲儿地牵着五郎八的袖子,“我说,这根本就不对劲儿吧?”
“你才发现?”五郎八差点儿没笑出来,他竟然还能笑得出?千代刚想翻脸骂人,就模模糊糊地看到她开始被烟熏黑的樱粉衣袖上似乎有一个精致繁复的墨绿色花纹,她还没看清,五郎八就一把给捂住了。
“这帮废物……”他喃喃,“我得去一趟——你呆在这儿,千叶。别害怕……如果不行,就到姬君身边去,你保护她,她就能反过来保护你。”
“我叫千代!”千代气得火冒三丈,一头挂心着直子姬,一头恨不得踹她两脚,“我要怎么保护姬君,我压根就没带薙刀来啊!”
“她被怀疑是破坏皇统的妖邪,而你是履历清白的、帝国的子民。”五郎八扔下这句话就跑了,她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