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唐笙年轻, 用起情来, 满心满眼都是她。
  她和其他近臣不同。方清露会揣摩圣意,在秦玅观容许的范围内给自己留好退路;沈长卿有沈家托底,偶尔也会用隐秘而温和的法子忤逆圣意;林朝洛表面行事切理会心,实则一身疯骨,依凭信念做事;方箬则比林朝洛少了表面, 内里却是一致
  秦玅观善于辨人识心。她心悦于唐笙,正是因为瞧见了她藏于谨慎和笨拙下的一颗真心。
  即便谨慎怯懦,她也会因秦玅观微红眼眶,不顾烈火夺回那张画;即便恐惧迷茫,也会在觉察出她的孤寂后, 小心翼翼地矮下身来,擦拭干净她靴面的血迹。正因她捧的是一颗真心, 才会计较秦玅观的讯问, 才会那样别扭地表达不满。
  看惯了各式各样的算计,这种感觉于秦玅观而言很是新鲜。最初她觉得唐笙愚蠢,回过味来,反倒品出了真心。
  真心。
  真心于帝王而言, 太难得了。
  秦玅观不想唐笙和她一样再经历那些痛楚,舍不得让那颗真心跌得粉碎。
  于是她说:朕舍不得。
  她都这样说了, 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唐笙还是牵着她的手轻晃。
  那,那些跪在端午门的监生该怎么办?
  监生吃的皇粮, 是身后成百上千的族人供养出来的。他们拥有的东西愈多就愈是贪心,没有实权又有贪心就更便于她操控了。秦玅观不惧怕这些依附皇权而生的人。
  大齐沉疴积弊,若是大刀阔斧地改革,千疮百孔的社稷挡不住几刀便散架了。秦玅观只能一边裱糊,一边支架,先拿这些人开刀。
  翻不起浪花。秦玅观望向窗外,朕已派方采薇去了。
  *
  嘈杂的端午门外,一架银顶枣红八抬大轿停了下来。
  马蹄声和整齐划一地脚步声交织在一起,监生们环顾四周,瞧见了数不清的官差,城墙上亦立满了密密麻麻的禁军。
  为首的那个站起身,径直走向袍色最鲜亮的官员询问情况。
  官员客气一笑,但并不答话。
  天阴沉下来,是要落雨的前奏。
  这还不是最令监生们慌张的,在层叠的官兵身后,忽然涌出身着青蓝制袍御林卫。他们骑着高马,俯视跪伏的监生,虽无趾高气昂之色,却有趾高气昂之姿。
  文弱的监生们相扶着起身,聚在一起,与官兵呈对峙之态。
  周遭静了下来,唯余猎猎的飘旗声。
  银顶宽轿后,响起一道轻浅的马蹄声。方采薇按马前行,来到轿前。
  按刀下马。方采薇说。
  训练有素的御林卫动作整齐划一,甲胄的磕碰声短促有力。
  她是最后一个下马的。
  方采薇按刀上前,俯身掀开轿帘,请人出来。
  轿内倚着病歪歪的沈老太傅,他动作迟缓,动一下得喘三口气。方采薇亲自搀扶他起身,面对场地中央的儒生。
  见着沈崇年起身,众监生涌动上前,面露忧色。
  回去罢苍老的声音听起来,令人联想到枯树皮。
  老太傅监生头领应声,这不合制,使贵贱之等,长幼之差,知贤愚能不能之分,皆使人载其事,而各得其宜。如今良贱相等,岂不是倒反天罡?
  沈老太傅咳嗽起来,被人搀扶着,气若游丝。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其次,君为轻,先前天降灾异,陛下以民为本,明发罪己之诏,敬告上天,下定决心要整顿吏治,济世安民。此番推行新政,正是为此,尔等处处阻拦可是要逆天而行!方采薇掷地有声,从前明里暗里针砭陛下不够爱民,如今反倒变了卦,是何居心?
  你!监生指着她,你们这些嗜血暴虐的御林卫倒谈起爱民来了!
  御林卫何时戕害过百姓,你且将话说明白。方采薇话里暗含警告。
  御林卫亦是朝廷命官,无端污蔑他们,也是要治罪的。
  说话者被人拉了回来,拉人者道:请问这位大人,何谓贱民。
  他自问自答:贱民乃历朝钦犯之后人,他们本就有罪,留有一命已是仁慈。废除贱籍无以正法度,明典刑!
  他这角度找得刁钻,身后的人纷纷附和。
  贱民,贱民,贱字之后为何要带民呢?方采薇看向沈老太傅,恭敬欠身,采薇不明,还请老太傅赐教。
  圣人以礼教人,使人有别于禽兽。只要知礼老太傅喘了几口气才道,是人,便是民。
  他说得含糊,方采薇追问:那贱民,是人还是禽兽?
  沈老太傅答:是人。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方采薇质问道:你们饱读圣贤书,难道圣人教你们不把贱民当作人吗!
  监生还想辩解:贱民是奴,奴与畜生
  一道惊雷在天边炸响,绵密的雨丝撒下了。
  沈老太傅身边的小厮立马撑伞,将老太傅扶回轿中。
  白光映得方采薇的面容阴恻恻的。
  她笑道:此番可是天谴?
  *
  秦玅观回首,对唐笙道:落雨了,道路湿滑,明日不回去了罢。
  唐笙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在她膝上,被秦玅观捏得微眯眼睛。
  不回去。眼下疫病到尾声了,十八坐镇,我放心着呢。
  蓦的,唐笙想起了什么,脑袋滚正,下巴抵在秦玅观腿上:太傅那边如何了?
  昨日林朝洛已启程,率军赶往辽东界。秦玅观答。
  这便是不妙了,辽东局势已经差到要陈兵边界,应对瓦格突袭了。
  陛下唐笙所有的担忧都在这声轻唤里。
  秦玅观拉她起身,拍了拍身侧。
  唐笙从起身到立直都在摇头。那天晚上她被秦玅观亲晕乎了坐了次御椅,回神时心砰砰直跳。
  方汀,关窗。秦玅观扬声。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窗便被人关上了,唐笙甚至没瞧清是哪里冒出来的人。
  隔墙有耳在这宫中是真的。只不过,想成为宣室殿外隔墙之耳,实在困难。唐笙惊诧之余,忽然生出些感慨。
  她忽然有些庆幸起自己的耐力来那晚秦玅观怎么撩拨她,她都是忍着没出声的。
  坐吧。秦玅观道。
  耳廓泛红的唐笙这才扭扭捏捏地坐下了。
  她坐垫还没捂热,方汀便又隔帘通报了什么。唐笙弹射起身,倏地和秦玅观隔开一个十分规矩的距离,闪入内室屏风之后。
  她藏得快,秦玅观倚上圆枕,顿时生出种偷情的错觉来。
  传进来罢。秦玅观揉着眉心,无奈道。
  身染湿气的方采薇便打帘入内,行了个礼。
  启禀陛下,监生们现已撤走。
  方采薇讲述了经过,秦玅观赞道:做的好。
  抬出读书人崇敬的沈崇年,抓住监生的道义漏洞,威压和劝诫并行。
  方采薇做得滴水不漏。
  她在女卫中排行十二,年龄虽小,做事却很妥当,秦玅观思量着要将她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历练了。
  去偏殿取出云来。秦玅观动了动指尖,方汀会意。
  片刻后,这把历时三年,精钢锻造的兽面云纹剑便落到了方采薇手中。
  朕御极前,便是握着这把剑习武的。秦玅观缓缓道,如今,赐给你了。
  淋了雨,莫着凉。快些回去吧。
  方采薇双手捧剑退下,手腕发着颤。
  秦玅观目送着她离去。
  殿内又只剩她和唐笙两人了。
  许久不见里间有动静,秦玅观起身去寻,却见唐笙垂着眼眸,坐在榻边,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蔫巴了?秦玅观问。
  唐笙抬头,巴巴望着她。
  若是她长了尾巴的话,此刻应是耷拉着的。
  我的呢?唐笙大着胆子问。
  你的什么。秦玅观抱臂,学着她微歪脑袋,你也想要剑么。
  唐笙眨巴眼睛。
  你会剑术么,就想要佩剑了。秦玅观觉着她这样很可爱,故意道,朕赏你,也要有凭功。不然,何以服众。
  可是那样的话,陛下也从未对我说过。唐笙回忆起过去几次她做对事:秦玅观总爱呛她两句,从不会像夸十二的那样对她说话。
  屏风后的唐笙越听越委屈原来陛下是会褒扬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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