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唐笙都要换班了, 秦玅观还是没有要歇息的意思。
她忍了又忍,终于道:陛下,子夜一过便是万寿佳节了。您明日需得早起,耗费诸多心力,今日便早些歇息吧。
秦玅观蘸着朱墨, 良久才道:
多嘴。
这自那日衣袍染血的秦玅观捏着她的下巴问她怕不怕后,第一次同唐笙说话。
方才殿中沉寂的那片刻,唐笙还以为她又不准备搭理自己了。
你下去罢。秦玅观抬眸,神色淡漠,明日不必跟着了。
唐笙微讶。
可是陛下, 我她眼底的光点晃了晃,上扬柳叶眼垂落了。
秦玅观没再说话, 亦不再看她。
唐笙跪于原地, 迟迟不愿起身。
秦玅观久不闻脚步声,蹙眉看向书案前跪着的人:朕的话听不懂么。
她这话压着急躁,若是从前,唐笙肯定磕几个响头蒙混过去便高高兴兴回耳房去了。
可如今
唐笙迎上她的目光:陛下, 万寿吉日,世人皆可休沐三日, 接受恩赏。
她顿了顿道:明日便是您的寿辰,可唯独您歇息不了
秦玅观血条在这几日掉得格外地快, 唐笙看着焦心,可又无可奈何。
她和秦玅观的关系仿佛又回到了她刚来这个世界的那些天,明明前几日她还能握着秦玅观的手,陪她熬过漫长的梦魇。
秦玅观并未被这些话打动,她只是望着暗淡的灯火,低低道:
朕早就不过什么寿辰了。
唐笙的心狠狠抽痛了下。
见唐笙仍跪于地,秦玅观丢下折子,同她对视。
你要违命?
唐笙咬唇,垂下头来,没有说话。
就这样僵持了一会,方姑姑从外殿快步走来,拉起了唐笙。
莫要让陛下动怒了方汀抚着唐笙的背,轻声道,明日再陪着陛下便是了。
秦玅观羽睫微动,直至方汀带着唐笙离开都未曾抬头。
*
正月二十六一早,秦玅观端坐宣政殿接受百官庆贺。
贺寿大典从晨间开始,一直进行到淡月悬空时,秦玅观才移驾千秋殿,进行万寿赐宴。
丹墀之下,炉香袅袅。
唐笙离得远,她的视线掠过鹄立的群臣,望向丹墀之上的帝王。
今日是吉日,秦玅观明黄的大衫上坠着绯色的金绣云龙纹霞帔,举杯时,大衫下垂着的玉花结绶与白玉玎珰随着她的动作发出细碎的声响。
她今日妆容明艳,远远望去要比平日精神许多,可那双眼睛依旧寒凉。
唐笙是侍臣,这里是没有她的席位的。她只能远望着秦玅观,随着众人说些贺寿的话语,声音湮入嘈杂中。
大殿内外一片喧腾,楼阁台榭皆是人满为患。不远处的乐音楼吹吹打打,正上演着宫人们喜闻乐见的京戏。
唐笙和女卫们守在隔开门庭和大殿的白玉丹陛台基上,倚着栏杆眺望众生。
好热闹啊。方十八摸出怀里捂得温热的糕点,掰了一半递给唐笙。
好热闹啊。唐笙接了,塞进嘴巴里,语调落寞。
方十八忍不住回眸:你怎么这样落寞,热闹都被你说得不热闹了。
唐笙嚼着糕点,脸颊鼓鼓的。
你觉着陛下今日高兴吗。唐笙无意识地问出了心里话。
方十八叹气:你几时见陛下生辰高兴过。
为什么呀?唐笙忘记了咀嚼,随着十八招手的动作凑近。
悄悄话听到一半,唐笙忽然有些咽不下这糕点了。
方十八见她咽得困难,顺手解了腰间的水囊递给她。噎着的唐笙隔空倒了一口,呛了老半天,酒也撒了大半。
十九你喝不惯酒吗?十八一边替她顺气一边笑骂道,浪费我一壶好酒!
唐笙弯腰咳嗽了许久,这才摆手道:对不住,我喝酒得有个心理准备。
她终于立起身,同方十八并肩看向天上稀疏的星星。
今夜月色舒朗,明日应当是个好天了。唐笙喃喃道。
方十八兀自说着话:所以,陛下这几日不理人是常事,你莫要难受。
她不理我,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唐笙托腮,心里闷闷的,陛下好像不喜我畏惧她。
方十八朗声大笑:什么叫畏惧啊,何人不畏惧陛下?
她灌了口酒,身影压了唐笙大半:陛下是不喜你疏离她罢。
唐笙似懂非懂:可何人又敢亲近陛下呢。
她正惆怅,脑袋却挨了一记暴栗。
你呀。
方十八敲人是真疼,唐笙揉着额头,委屈道:不要学二娘,我本来就蠢,越打越笨了要
十九啊,我总觉得陛下待你和待我们不太一样。方十八边比划边和唐笙分析,你记得你被大姐抓近大狱那次么?陛下的披风下其实只着了氅衣,我眼尖,寻常人注意不太到的地方我能见着
陛下束带时衣领总是很紧,颈间能不露肤便不露肤,可那次中衣交领都有些松散。她分明是刚起身,特地来救你的。
唐笙傻了,呆呆道:她应是来叫停方箬的吧?
你个呆子!方十八再敲她脑瓜,叫停大姐差这一时半会?她分明是不想让你再被羞辱了!
唐笙更呆了,听着十八的话眼睛都忘了眨。
她还总提点你少跪。方十八道,你想想为什么。
唐笙:陛下说,她见不得我那个没骨头的样。
方十八作势便要再打,唐笙忙捂住脑袋,缩成一团。
气节这个,诤臣和能臣才需要。方十八叹道,陛下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吗?
唐笙摇头。
你是唐简的妹妹,不该是现在这副模样。她想扶你为她的臂膀。方十八回望唐笙,嫌弃似地砸吧了下嘴巴,可你总是一副烂泥不愿上墙的模样。
我惜命嘛。唐笙为自己辩驳。
方十八却忽然安静下来,她望着不远处升腾起的烟火,低低道:
出宫采办药材那次,我其实是想好好休沐的。
她其实还有好些话没说。
陛下不喜人近身,而唐笙却能触碰她的腰身。
陛下晚间不喜留人在身边,当值的总躲在隔间的暗处或廊檐下,而唐笙却总能留在内殿。
陛下腰间佩着的荷包,十八也曾在唐笙腰间见过,还有那帕子
方十八不敢再往下细想。
她望着唐笙,目光显出些怅然:
其实是陛下让我出宫护着你的。
唐笙的心砰砰跳动,说不上的滋味弥散在心头。
她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听见宫人的传唤声,急忙回头。
不远处的宫娥小跑着过来:唐大人,方姑姑让我找您取些醒酒丹来!
陛下怎么样了?唐笙忙摸出斜披身侧的褡裢,将小葫芦交给她。
您随我来。宫娥道。
唐笙回眸,方十八朝她颔了颔首。
大殿内歌舞升平。
丹墀边,明日便要分别的太后母女心心相惜,秦妙姝几次离席来到母亲身边,由裴太后亲自布菜喂饭。
丹墀下,人人皆扬着笑,低声交谈,对西域来的舞女赞不绝口。
整个千秋殿,唯独秦玅观端坐案前,一言不发,睥睨这一派欢腾。
她好似在审视,又好似在思忖,手里捏着的那串念珠长久停留指尖,并无要被拨动的迹象。朝臣敬酒时,秦玅观便将念珠收进衣袖,浅笑着致意,将酒一饮而尽。
秦玅观喝了一杯又一杯,面色依旧平淡,她一直在安静地等这场闹剧结束。
方汀送上解酒丸,秦玅观也只是接过,并不服用。
到后来,方汀便悄悄传令下去,不许再有人敬酒了。
秦玅观在宴席上只待了一个时辰,随后便以不胜酒力为由,将赐宴丢给了裴太后主持。
皇帝寿辰当日,备了许久的宫人们也得到了喘息。宣室殿的宫娥走了大半,都去乐音楼听戏去了。
唐笙随着御辇回来时,整个宣室殿出了侍卫便没几个宫娥值守。
她和方汀跟着秦玅观入殿,协助秦玅观脱去繁复的礼服,梳洗妆容。
清水拂去乐明艳,露出一张病倦淡漠的面容。礼袍撑起的那片雍容华贵也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松垮氅衣下遮掩的清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