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十七八的少年人,面染污渍,双眼通红。眸中的常含的光点陨落了,眼底没有痛楚,但又像在克制些什么。
唐笙耳畔嗡嗡作响,视线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她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只知道有人替她拭去了血污包扎了伤口。
*
秦玅观查阅完供词从刑讯间出来,看到了沿途滴落的血渍。
垂眸之际,她注意到自己的披风和靴面上也落了几滴,想来是唐笙过路时腕间落下的。
隔了段时间,鲜红的血液已显出些暗淡。
秦玅观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血滴,眼前又浮现了唐笙同她擦肩而过时的眉眼。
出了御林司,地上的血滴被来往的宫人踩净了,唯余几个带血的鞋印。
轿夫见她出来,压低了轿头,一旁的宫女打好了帘。
秦玅观俯身,袍服擦地。方汀矮身,替她掸去了灰尘。
唐笙如何了。
回陛下话,血是止住了,但伤口裂得大,太医还在缝合。
秦玅观侧眸:她昏过去了?
方汀道:她醒着,但一声没吭。
秦玅观昔日领兵挨过刀伤,也挨过针缝之痛,那绵绵的痛楚远比刀枪剑戟难熬。
她拢过披风坐定御轿,沉吟道:
看看她去。
第39章
唐笙背上的伤口裂得大, 医女以桑白皮为线,热水蒸之,缝合了她的伤口。
缝合之前, 唐笙饮下了混着烈酒的麻沸散,整个脑袋都变得无比昏沉。可真当针线落下时, 那绵密的痛感依旧清晰。
她极少饮酒, 今日却问医女多讨了几杯。几杯下肚,唐笙被辣得泪流满面。无论医女如何引线如何包扎,唐笙皆是安静趴伏在褥子上,若不是眼睫还在轻颤,医女真会以为她医治的是一具假人。
桑白线无需拆下, 伤口愈合了自然会消失。医女同唐笙曾有过几面之缘,见她如此,温声劝慰道,你年纪小,又经此大劫, 是得花些功夫才能振作起来。日后,凡事多留些心眼, 以备不测吧。
深宫之中无处不是眼睛和耳朵, 女医不便说太多,将医箱收拾齐整便离开了。
她打帘出去,迎面便碰上了檐下的秦玅观。
陛下女医矮身叩拜。
秦玅观未曾应声。
她在风挡前立了片刻,周遭静得只剩风声。
方汀正要替她打帘, 秦玅观却转过身,朝寝殿径直走去。
医女望着她远去的背影, 拭了拭额角的汗。
*
寝殿中庭跪着道人影,秦玅观目不斜视, 披风一角却掠过了跪者的面颊。
明明触感轻柔,方箬却好似被抽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跟在秦玅观身后的方姑姑侧眸望了她一眼,眼里含着心疼和失望。
入了殿,秦玅观解了披风丢给方汀,靠着椅背休息。
今夜风大吹得她头痛,倚着的五屏椅纹路也分外硌人。
方汀知道她有些不适,边奉茶边轻声询问:要给您传御医吗?
秦玅观啜了口茶,缓了片刻才道:叫她滚进来。
方汀垂眸,想要劝劝秦玅观却又不敢开口。她出去传话的功夫,秦玅观已从袖中捻出念珠,挨个拨了起来。
念珠转了半圈,方箬便从中庭移到了御座前。
秦玅观不说话,方箬也梗着脖子不说话。方姑姑急在心里,面上也只敢朝方箬不停地使眼色。
茶盏飞了过来,碎在了方箬膝前,水渍溅了她一身。
方箬紧攥拳头,咬唇抬眸,想要为自己辩解,却在触及秦玅观眉眼的刹那缩回了视线。
事到如今,你仍不知悔改么。
微臣无错,为何要悔改。
念珠磕碰声倏地停了,殿中静得可怕。
好一个无错。秦玅观语调轻缓,好一个无需悔改。
方箬!
方姑姑知晓秦玅观动怒了,急得直掉眼泪。她同方箬并肩跪下,几番叩首以求秦玅观宽恕。
陛下,这孩子犟,可对您从无异心
她话未说完,方箬便解了佩剑托于掌心。
陛下,微臣这条命是您捡的,能有如今这番成就也全赖您的提拔。您若是要收回,微臣绝无怨言。她哽咽了下,可微臣不知,微臣到底错在哪里!
秦玅观冷声:朕说过,问讯唐笙,照着章程办理便可,不得屈打成招。你当耳旁风了?
微臣只给唐笙上了号枷,既不曾责打也不曾动刑,微臣无错!
方箬。
秦玅观抬眸,像是平常那样唤了她一声。
方箬抬头。
你跟了朕这么久,朕说的那番话是何意,你会不懂么。
方箬唇瓣翕动。
秦玅观继续道:她身上还有同你并肩作战留下的伤,她的长姐是有恩于你的唐简。
朕说过了,细作应是唐笙身边人,她虽脱不了干系,但确无反叛的实证。念珠磕碰声再次响起,秦玅观的视线落在方箬身上,像是能扒开她皮肉的刀具割在她身上,你确实未曾对她用刑,却百般羞辱,将她的颜面踏碎
你敢说,你不是带着嫉妒之心在审问,不是早早就盖了棺定了论?
方箬红了眼圈,说不出辩解的话了。
半晌,她道:您怎能听信她一面之词,就凭她是唐大人的亲姊妹么?
秦玅观起身,缓步前行:你以为朕今日动怒只是因为唐笙么。
方箬不语。
朕告诉你,朕今日放权于你,交由你全权抓捕细作,必要时便宜行事,就是想看看你到底能不能担起重任。秦玅观道,可你把控无度,以权谋私,搅得禁宫天翻地覆
你说你想将细作一网打尽,今日朕若纵容了你,你闹到最后岂不是要将整个禁宫的宫人都抓起来,挨个审问?
朕也想当你是忠心耿耿,好心办了坏事,但你明明是非不分,一意孤行,将你觉得有疑点的宫人一律屈打成招,再杀个干净!
方箬颤身,仰望着行至跟前的秦玅观,掌心蓦地一轻。
秦玅观取走了佩刀,握在身侧。
她一字一顿道:凭你今夜的作为,朕就可以摘了你的脑袋。
佩剑出鞘声在这寂静的夜晚格外清晰,方箬随着上挑的剑锋抬首,眼圈通红。
你想当活阎罗,朕却不想让这禁宫变成酆都殿。
陛下方汀带着哭腔膝行上前,抱住秦玅观的腿,方箬一时糊涂,求您宽恕她这次,留她一命,就是血洒疆场也行啊
姑姑。方箬垂眸,牵动方汀的衣角,我因陛下生,也为陛下死,无憾。
她望着秦玅观寒泉似的眼睛,阖眸。
漫长而沉闷的对峙里,方箬听到了檐下飞鸟振翅的声音。
她从不惧死,但这种感觉同过去在战场上不同。真这么干耗着等待死亡,她的脑海里总能浮现从前的许多场景来。
秦玅观带她上马车,依着她的志向安排她跟着侍卫习武,及笄之年赐她佩剑,排除万难将她拔擢到如今的位置
方箬抵近剑锋,眼角已滑下两行清泪。
静默良久,殿中响起收剑声。
秦玅观丢下方箬的佩剑,背过身。
方箬随着闷重的声响抬首,只看到了秦玅观清癯的背影。
庆熙七年,萨哈浒之战,你背着朕杀出重围。秦玅观语调发涩,朕今日还你一命。
闻言,方汀泄了劲,瘫软在地,方箬从身后托住她。
秦玅观迈过铺着氍毹的阶墀,背身立于御座边。
她扶椅,指腹摩挲着云龙纹,半身隐在昏暗的灯火中,背影被拉得很长。
方箬望着她,鼻腔发酸,俯首道:微臣有罪,还请陛下以军法处置!
秦玅观没回头:照例,杖责三十军棍,遣去守帝陵。
陛下,臣不愿老死帝陵,臣请愿戍守边关,死在沙场。
方箬的额角磕到了碎瓷,血流不止,一遍又一遍唤着陛下。
良久,她听到秦玅观说:
朕降你四级,调任黑水营参将。
*
唐笙病歪歪地躺了整整三天。
期间女卫们来看过她,也给她带来了不少消息。
唐笙无精打采地听着,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那夜过后,她在方姑姑的安排下住上了梦寐以求的单间,为数不多的家当都由其他宫娥搬来了此处,收拾得整整齐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