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他的尸骨在这里,只要长出血肉,把魂魄放回去,子衿就能活了。”
  夜泽眼底迸发出绝处逢生般的疯癫狂热,就这么用两只手一抔土一抔土地挖开坟墓,露出一方被虫蛀泥销的斑驳棺木。
  他又不动了。
  许久之后,夜泽才伸出手,哆嗦着去推棺盖。
  真沉啊,夜泽心想,他这双手是能搬山填海的,怎么推一块腐朽的棺材板会推得这样吃力。
  手酸,鼻子也酸,眼泪不受控地往下掉,啪嗒啪嗒砸在棺材上。
  等他终于用肩头抵开棺盖,刚往棺中看了一眼,十指顿时抠紧棺木,发出一道痛苦至极的悲呜。
  顾渊散着神识,轻易看清棺椁内的情形——
  一具白森森的骸骨安躺其中,指骨搭在胸前,牢牢攥着一根泛黄卷轴。
  除此以外再无陪葬之物。
  夜泽几乎是发着抖将卷轴抽出,一点点展开,露出里面长身玉立的鲜活人影。
  不是他又是谁?
  画工着实精妙。
  顾渊摇头,叹惋卫风这等才情却没能为天庭效力,实在可惜。
  夜泽攥着卷轴哭得肝肠寸断,额头磕在棺沿哽咽道:“是我负你……”
  顾渊迟疑着伸手,并不熟练地拍拍夜泽肩头,聊当宽慰:“多说无益,该送卫风去冥界了。”
  “……不行!”夜泽陡然回过神,表情由悲转毅,跪着将棺中白骨匆匆摆正,“会长好的,我把我的血给他……”
  说着灵气化刃,在掌心割出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蕴着金丝黑气的血汩汩流出,尽数淋上棺椁内的骸骨。
  夜泽屏息等待,可预料中肉白骨的场面不曾出现,他的血浇在骨上迅速滑落,只在棺椁底部蔓延妖异血花。
  白骨没能生出血肉。
  “怎么会……”夜泽眼底拉满血丝,疯狂地撕开腕间皮肉,顿时鲜血如注,很快铺满棺底。
  顾渊无奈道:“没用的。”
  夜泽像感觉不到痛,盯了血泊中的尸骸片刻,穷途末路的目光陡然转向顾渊。
  “必定是我堕魔了,所以没有用。”他那眼神像是恨不得割断顾渊脖子将血灌进棺材,“……可你还是仙尊。”
  顾渊哑然,深吸一口气,抬手以拇指划破中指腹,往棺椁内的骸骨上滴了一滴金光灿灿的仙尊精血。
  骨血相接瞬间,风波荡开,顾渊毫不意外地看到自己的血从卫风的骨头上滑落。
  “说了没用。”顾渊重复道。
  夜泽仍不死心:“定是你给得不够多——”
  顾渊拳头捏紧,一忍再忍,到底没再度落到夜泽脸上。
  见说不动他,夜泽随即转头,疯狂地看向木菩心。
  不必他开口,木菩心上前划破手掌,一串血珠滴落骨头,亦是缓缓滑开,融入血泊。
  仍旧无事发生。
  “怎么会这样……”夜泽脑子乱成一团,连木菩心给他疗伤都不曾注意到,“以前都是可以的啊……”
  顾渊沉吟片刻,徐徐开口:“解铃还须系铃人。”
  他目光平静,望向西方,指出唯一一条生路。
  “昆仑。”
  第29章 亲离
  昆仑,玉山。
  三青倒挂玉枝头,眼珠紧盯不远处黑黢黢的洞府,算计着白泽已经进去多久,急得浑身羽毛炸蓬起来。
  直至一抹白影自阴暗处忽现,三青登时化作人形飞去。
  “你和主上讲什么?怎么进去这么久?”她急切地问。
  白泽远眺东方,霜色睫羽微颤几下,这才垂眸看向三青,浅笑抚摸她的头顶。
  “一桩陈年旧事。”他温声道,“不要紧的。”
  三青觉得白泽的模样看看起来不像没什么。
  “白泽,不许骗我。”她叉腰认真道。
  白泽笑意更甚,将三青略微散乱的鬓发别至耳后,轻声问道。
  “三青,你为何喜欢夜泽?”
  问题来得莫名其妙,三青亦不假思索道:“因为他好看啊。”
  这回答并不意外,白泽那双幽绿眼眸依旧平和:“若他与我决裂,你会站在哪一边?”
  三青微怔:“……他怎会同你决裂?”
  往昔浮起,白泽神色闪过一丝恍惚。
  “我做过一件……让他无法接受的事。”白泽轻轻叹道,“现如今他发现了。”
  三青顿时陷入沉默。
  几息之后,她开口问:“那年你说去善后,是把那个凡人杀了?”
  不必指名道姓,却都知是谁。
  白泽苦笑:“若真杀了,倒没如今这事了。”
  ……当初留卫风一命,一是见其可怜心生恻隐,二是明白倘若卫风死于他手,来年夜泽知晓,便真无转圜余地了。
  ——他和夜泽之间,虽谈不上情谊深厚,但毕竟相识多年,何况若真反目成仇,三青夹在中间会很为难。
  当时主上抽毁夜泽情丝,那便是不允许二人之间再有牵连。身为侍仆,他只能一如既往将神明意志执行到底。
  ……左支右绌,隐瞒多年,还是到了东窗事发之时。
  三青似有所感,转头望向东方,只见一道带着浓郁杀气的光影远射而来,魔息掠过弱水掀起滔天巨浪。
  ……夜泽?
  三青缓缓睁大了眼,看到那双陌生的赤红魔瞳,不敢相认。
  ……堕魔了?
  夜泽落在玉山脚下,一眼就看到虚暮的洞府。他视线右移,望见目瞪口呆的三青,还有白泽——对方神色淡然,显然对夜泽为何而来心知肚明。
  胸中恨意疯狂滋长,夜泽死死瞪着他,拳头攥得咔咔响,指甲刺破皮肉,鲜血从指缝里淌出,一滴一滴落在玉阶上。
  杀意过盛,地漾剑自后背浮现,夜泽反手握住,手背青筋暴凸。
  【卫风命数由虚暮真神所改,若要强留他于人世,也只有求那位了。】
  顾渊和木菩心的话历历在耳,夜泽眼底爬满血丝,强忍无边恨意,猛地将剑插入地面,屈膝轰然跪在阶上。
  “……求真神开恩,放卫风一马。”夜泽悲愤垂首,额头重重磕在阶梯之上,“任何代价,在所不惜。”
  三青刚迈出一步,听见夜泽开口,又生生停在原地,杏眸半敛,远远看着膝行上阶、一步一叩头的夜泽。
  她明白,夜泽什么都知道了。
  瞒了一万三千年,还是被发现了。
  夜泽收起所有修为,额头很快磕破,身后开始曳出一道断断续续的血痕。
  悲哀大过一切,夜泽并不能感觉到疼痛,他跪在长得看不见尽头的玉阶梯上,手脚并用往上爬,一阶一阶叩拜,血与泪一同流淌,脸上是死一般的绝望。
  ……若他有一点点用,应靠自己救回卫风;若他尚存一丝骨气,应同害卫风落到如此下场的虚暮拼个你死我活。
  可他偏偏是个没用的废物,莫说骨气,连质问的底气都没有,轻贱如蝼蚁,只能跪在这里摇尾乞怜,寄希望于罪魁祸首回心转意,救救自己垂死的心上人。
  不知爬了多少阶梯、磕了多少头,夜泽终于顶着破碎见骨的额头跪在了洞府前。
  “求真神开恩,放卫风一马。”
  他嘶哑重复着,一下接一下地叩头。
  三青默然旁观,看着夜泽身前那滩蔓延得越来越广的血污,破天荒生出股窒息感。
  胸中难受得喘不过气,她不得不闭上眼将头别到一边,伸出手。
  白泽立即接住,张臂让三青靠在怀中,一双绿眸无悲无喜,默然盯着几丈外磕头的人。
  洞府之内毫无动静,夜泽已经磕头磕到麻木,眼里进了血和汗,视野一片模糊,全凭一股劲儿才没晕过去。
  他死板地重复着,恍惚过去一天、一月、抑或是一年,终于在从地面抬头时看到一团白雾。
  夜泽又磕了几个头才反应过来,死寂眼底一点点迸发希冀,宛如抓救命稻草般疯狂去抓那团雾。
  拼尽全力却只捞了个空。
  雾气一动不动,缓缓凝结,化成一片青灰衣摆,就这么穿过夜泽颤巍巍的手,不受影响地曳在地面。
  “抬头。”
  浩渺声音回荡在昆仑山岳,夜泽照做,视线自下而上,略过被青灰衣衫包裹的瘦削身形,落到一张雪白清艳的美人面上。
  虚暮不轻易以真面目示人,但他着实有一张令人过目不忘的、雌雄莫辨的绝美面孔。
  洪荒气息威压过剩,夜泽被震得直不起腰,却仍强撑着仰头,接受对方那看蝼蚁一般居高临下的审视。
  “……求您救他,”夜泽哽咽道,“我什么都愿意为您做。”
  虚暮神色一如既往的冷漠孤傲,如同万年不化的辽阔雪原,语调毫无波动:“六界之中,多有你所不能,却无我所不能。”
  夜泽一震,凄惨求道:“肉身神魂,只要您开口,凡我所有悉数奉上,若我没有,纵使翻天覆地也为您寻来。只要能救卫风……只要您救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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