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卫风心中刺痛,眼角缓缓滑落一滴泪,苦涩叹道:“……罢了。”
  握紧怀中卷轴,视野逐渐涣散,意识也开始变轻,像是被云托着,荡过时空瀚海,回到人声鼎沸的楼阁。
  他抱琴踏出厢房,听到楼台下有谁在唤自己,于是低头看去。
  一眼望见人群中那道颀长身影。
  对方风尘仆仆,斗笠垂纱,仰头也在看他。
  双脚瞬间沉逾千斤,再也迈不动半步。
  卫风怔怔凝望那人,直到对方摘下斗笠,仰头朝自己粲然一笑,目光柔若春水。
  我回来了。
  卫风听到那人的声音,恍如隔世,他像被勾了魂,竟就这么跳了下去。
  周遭光景飞速倒退,他不顾一切扑向那对他张开双臂的人,却穿过幻影,栽入万丈深渊。
  ……怎会是假的呢?
  卫风心如死灰,颤声长叹着,缓缓合上眼,枯瘦的手一点一点从卷轴上滑落。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头顶忽地炸开一道闪电,林小虎吓了一跳,他仰头看着突然变脸的老天爷,有些不知所措。
  直到惊雷响起,几乎同一时刻,他听见背后屋里传出娘亲悲痛欲绝的哀嚎。
  “——卫风!!”
  第23章 循迹
  夜泽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长到囊括他这四百年来所有过往。
  奈何人生荒唐又屈辱,重温的过程就像被撕开溃烂的伤口,露出腐朽的血肉。他痛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能躲在暗处,像只受伤的兽默默舔舐伤口。
  血一直在流,他明白自己治不好了,于是蜷缩在角落等死。
  可等死的过程出了意外。
  他被谁捡到,那人将他揣在心口,用自己的体温回暖这具冰冷僵硬的身躯。
  腐烂的伤口开始愈合,他用从对方身上汲取的暖意长出新的血肉。
  原来世间还有这样一处供他栖息疗伤的港湾。
  他眷恋地依偎在对方怀里,渡过严寒酷暑,旁观花开叶落,经年日久,一刻也不想离开。
  直到有一天,那人对他说,自己要走了。
  他一下子就慌了,拼了命地挽留,却发现自己竟然从未看清过对方的脸。
  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只是摇头。
  我要去哪里找你呢?
  那人像是笑了笑,将他从怀里放下,温声细语地说了一句什么。
  他没听清,拼了命攥住那人衣摆,却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消散。
  还没来得及去追,后颈就被捉住,他被丢进一个精美结实的牢笼,怎么撞也撞不开,直到头破血流,他绝望地躺在笼子里等死。
  可等着等着,他又想起那人来,忍不住回想那人说的话。
  是什么呢?
  他凝望笼子外广袤无垠的天地,突然听见一道轻柔声线萦绕耳畔。
  ……道阻且长,莫失莫忘。
  夜泽猛然惊醒。
  天光刺目,他本能抬手挡了挡,慢慢从地上坐起。
  玉树见他苏醒,又递来一枝繁花。
  夜泽习惯性欲折,手搭上去又顿住,皱着眉推开:“说了不要,你是傻的吗?”
  山石间盘踞着一只凤凰,正委委屈屈地朝远处的梧桐树叫唤,夜泽目光落去,果然看到化了原型瘫在凤凰窝里酣眠的三青。
  夜泽踹了玉树一脚,问:“我睡了多久?”
  玉树霜枝颤动,舒展着比出一个数来。
  “……一百七十年?”夜泽诧异之余,心里猛地一缩,有种缓不过劲的钝痛。
  他有种直觉,自己错过了什么。
  ……依稀记得,自己成仙前被撵下了昆仑山,渡劫飞升前才被白泽带回来。
  可他下山入世的那段记忆不见了。
  夜泽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越想越觉得头痛欲裂。
  神识散开,白泽不在昆仑,没法求证自己是不是被天雷劈坏了脑子,至于三青……她只晓得吃和睡,不问也罢。
  余光瞥见自己身上穿的衣裳,夜泽微愣,将手举到眼前,盯了那双银护腕半晌,死活想不起这东西怎么来的了。
  ……我离开昆仑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夜泽皱眉看了会儿日落,忽地转身朝东面走去。
  他离开昆仑仙山,进入俗世凡尘。
  夜泽漫无目的地在人间游荡,两条腿跋涉过万水千山,偶尔看到风景秀丽之地就停下来赏玩,累了就地昏睡,路见不平绕道而行,倘若遇到不长眼主动找茬,他也愿意大发慈悲送对方一程。
  人也好妖也罢,杀了挺多。夜泽不在乎什么天谴,他既不修炼进取,也无神仙的怜悯之心,唯一支撑他活着的,就是那句“道阻且长,莫失莫忘”。
  他想找到说这句话的人。
  游历时,偶尔吃到什么好吃的、看到什么好玩儿的稀罕玩意儿,夜泽便拿回昆仑送给三青,接着又下山漂泊。
  就这么在人烟罕至的地方飘荡上百年,他终于进到了人间国度。
  夜泽素来厌人,本想绕过城池,可在城门口望见道穿绿衣裳的瘦削背影,鬼使神差地,他竟然跟着对方进了城。
  那绿衣裳是位男子,轻车熟路来到一间勾栏院。
  夜泽一路跟进门,直到对方搂着个风尘姑娘上楼,转弯时夜泽看清其体虚气弱、淫笑不止的脸,心里那点不知从何而来的期待突然消失殆尽,甚至有些反胃。
  他转身欲走,可审视这片衣香鬓影的风流地,又觉得眼熟。
  踌躇片刻,夜泽撤了仙术显出身形,拉住那老鸨,问:“你们这儿,可有……穿绿衣服的男子?”
  老鸨见到那张惊为天人的脸时瞬间怔愣,惊疑不定地打量着,猜测面前是个女扮男装出来寻欢作乐的娘子,于是掩唇笑道:“我们这儿都是姑娘,‘公子’来错地儿了……若是要找相公小倌儿,可得去斜对面儿的‘香袖阁’呢!”
  夜泽瞥见那块“香袖阁”的牌匾,将神识散开,果然望见里头尽是擦脂抹粉的白面小生。
  厢房之中更是混乱不堪,榻上窗边,处处都是三三两两纠缠在一起的男人,欢吟浪语道道入耳。
  夜泽微微皱眉,他看着这些秽乱场景,竟然不觉得震惊恶心。
  ……莫非我是断袖?
  夜泽正苦思,忽然听见阵悠远琴音。
  动作快过意识,等他回过神时,自己已经出现在香袖阁的某间厢房里,正和一位抚琴的白衣男子面面相觑。
  对方面容秀丽,身量纤细瘦弱,像是被这位凭空出现的不速之客吓到了,竟弹断了一根琴弦。
  夜泽看着这个场景,心头莫名动了一下。
  “别怕。”他温声道,抬手将那根断弦捋直,用法术修复成原样。
  “我从楼下路过,听到琴声,想上来看看弹琴的人。”
  白衣男子听完,面颊忽地一红,连喊人也忘了,匆匆起身福了一礼。
  夜泽没有银钱,身上只有玉树结的珍珠,遂掏出一把递给对方。
  “能否劳驾继续?”他问。
  白衣男子轻轻颔首,偷偷看一眼夜泽,耳朵更是红艳欲滴。
  心慌意乱,弹琴也弹得错漏百出。
  夜泽听着听着开始皱眉,觉得不对,怎么弹得这么差,比他差远了——
  一瞬间眉头拧成团,“他”是谁?
  夜泽还是想不起。
  待到曲终,白衣男子抬头,陡然撞进一双冷郁眉眼。
  他骇得一震,忙起身赔罪,只道自己曲艺拙劣,请公子见谅。
  夜泽面沉如水,半晌才道:“那便换一个会弹的来。”
  白衣男子躬身退下,片刻后一阵杂乱急促的脚步声响起,老鸨带了几个拿着棍棒的伙计闯了进来。
  夜泽仍坐在贵妃榻上不动如山,只撩起眼皮扫了眼,那些伙计就觉得掌心一松,手头的家伙瞬间化作飞灰湮散。
  众人俱是一惊,知道来者绝非常人,出于畏惧本能后退。
  夜泽勾勾食指,老鸨双脚旋即离地两寸,身体不受控制地飘了过来,他落地后两股战战,竟瘫跪在贵妃榻前。
  夜泽居高临下睥睨他,淡声道:“把你们这儿所有会弹琴的,都叫过来。”
  说完停顿片刻,夜泽抬手召出地漾剑,眉间多了几分阴狠暴戾:“若是漏掉一个……我削你一块骨。”
  老鸨知道来者不善,他并无选择余地,只能匆匆召来所有精通曲艺的郎倌儿,十好几位,乌泱泱挤满大半间厢房。
  其中有的还是从其他恩客的床榻上拉来的,衣衫不整。众人均听说这里来了尊煞神,挤在一起瑟瑟发抖。
  夜泽看到这些人畏惧自己的模样,心里头没来由焦躁,阴翳目光一一扫过,落在最末一位穿着青绿衣裳的男子身上。
  对方脸上毫无惧色,只低眉顺目立在一旁,看着倒是文弱俊秀。
  夜泽盯了稍许,隔空点向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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