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你弹的什么曲子?”夜泽睁开眼问道。
  卫风低声答:“《夜山听雨》。”
  夜泽略一点头,起身往里走。
  经过卫风身后时,他抬手在对方湿润头顶虚虚搭了一把,动作迅速,一触即分。
  卫风瞬间感到一道热流自头顶灌下,周身水气被抽得一干二净,连被湿发浸润的后背都瞬间干燥。
  直到关门声响起,他仍呆呆攥着发尾,久久不能回神。
  原以为夜泽此番不会久住,但卫风猜错了,夜泽待了许多天,甚至接管了菜地。卫风猜测对方施了什么仙术,不然怎的自己养时秧苗奄奄一息,到夜泽手里就欣欣向荣了呢?
  白日里各自忙碌,每到入夜,卫风就会被夜泽叫来弹琴。三日后卫风摸清规律,后来只要夜泽在院里坐着,他就把琴抱出去。
  也不必多弹,一首两首,对于曲目夜泽也从不要求,卫风弹什么他听什么,听完就自己回堂屋歇息。
  仿佛豪掷万金买下这么个人,只为听琴。
  这倒让卫风心中安定许多,确定夜泽对自己毫无风月绮念后,他在夜泽跟前也不再像最初那般畏惧惊惶。极偶尔的,两人同桌而食时,卫风会壮着胆子和夜泽说些听来的趣闻轶事。
  夜泽极少搭话,却也不制止,只是沉默地听。
  卫风知其秉性冷淡,并不多心。若能像这般消磨余生,也不失好事。
  功名富贵已是过眼云烟,每每想起恍如隔世,或许再过几年,他就完全记不得了。
  可偏偏有人找上门来,让他记起。
  “……子衿!”
  急促悲惶的声音响起,卫风本能一震,辘轳脱了手,刚卷上来的水桶哗哗坠落,扑通砸入井中。
  院门口站着位锦袍公子,相貌英武一如记忆,只是肤色略黑了些,大概是在边塞风吹日晒所致。
  那人死死盯着他,眼眶泛红,一步步走过来。卫风骤然回神,他退后两步,恰恰避开对方搂过来的臂膀。
  “见过太子殿下。”卫风低头行礼,单膝跪下后才意识到自己已非官身,顿了顿,另一条腿也放了下来。
  “草民卫风,叩见太子殿下。”他又道。
  太子一把将他拉了起来,眼中满是悔恨疼惜:“不过一年未见,你何必同我这样生分!你、你现如今过得可好?那日你被带离凤鸣苑后,我一直都在找你,得到消息立刻赶了过来——子衿,跟我走吧!”
  卫风被他死死攥着手臂,挣脱几下没挣开,只好道:“殿下慎言,草民已蒙天恩浩荡,得存贱命,不敢贪求其他。顺安偏远,太子殿下身系国本,还请速回国都,以免万一。”
  他匆匆往门口看了眼,太子是轻装出行,只带了几个随从,都是相熟面孔,此刻挎刀牵马安静驻守院外。
  ……夜泽去山上砍柴,怕是要回来了,得快些将人打发走才是。
  太子完全听不进去,铁了心要带他走:“你何苦呆在这穷乡僻壤荒废年华!钧王谋逆案发之时我尚在边塞,给父皇连上十六道密折均未获允返京,直到判决落定我才得到旨意——那天我也在天香阁,难道你不曾听出我的声音?”
  卫风垂眼:“草民惶恐,承蒙太子殿下错爱,奈何此身废不堪用。我大雍人才济济,遍地饱学之士,还请另觅高材。太子殿下知遇之恩,来世结草衔环,定当报答。”
  太子怔然,片刻后面露凄色,喃喃道:“子衿,你何苦拿这些话搪塞我,相识十二年,我对你的情意——”
  “殿下!”卫风猛地高声,打断对方后直挺挺跪在地上,他仰着头,眼里死一般的绝望,声音惊惧颤抖,“别说了……放过我吧。”
  若非这不该有的情意,他怎会招得皇帝怨憎?文人不能抱节而死,反而入贱籍作娼妓,被迫沦为天下人笑柄。
  要他如何自处!
  而今双亲性命皆系他身,卫风只能苟活,如非遇到夜泽宽容待他,日子不知何等煎熬。好不容易看开,太子竟又来相逼,若要金銮殿上知晓,他的父母如何保全!
  “……回去吧,别再来了。我尽心侍奉您十二年,看在主仆情分上,求您饶过我。”卫风重重磕头,一下接一下,嘭、嘭——磕得额头破皮也不停,直至见血。
  残存的自尊被一点点销磨,卫风好像又回到了跪在牢狱接圣旨的那一刻,无边的冰冷恐惧涌上来将他淹没,身体逐渐变沉,磕头的动作也变得迟缓,摇摇欲坠。
  即将倒向地面时,卫风被一只有力臂膀接住了。
  夜泽面若寒霜,一把将人从地上拉起,看见那张脸时眉毛几乎拧成一团,使了个法术治愈血肉模糊的额心。
  卫风跪得太久双脚酸麻,几乎站立不住,踉跄了一下,随即被夜泽搂腰揽入怀。
  太子被卫风磕头求饶的举动伤透了心,兀自悲痛,突然看到个人凭空出现,竟和卫风如此亲密。望清那张脸,先是一怔,随即意识到这就是当日和他竞价之人,新仇旧恨交加,顾不得伤心了,本能摆出太子威严:“放肆!”
  夜泽看都没看他,低头用指腹轻轻擦拭卫风脸上血痕,冷声道:“滚。”
  太子瞪圆了眼,勃然大怒:“你敢这么跟我说话,你可知道我是谁?!”
  “老子又不是你爹,”夜泽终于抬眼,目光阴沉,“滚回家问你娘去。”
  第6章 故人
  院子里的动静引起守卫注意,在发觉里头多了个人后,他们登时拔刀冲进,护在太子左右,锋芒直指夜泽。
  看到卫风受伤,夜泽心里无名火起,正要成全这几个上来找死的家伙,手臂突然被轻轻握住。
  他低头,撞进卫风惊惧恳求的目光。
  “他是太子……动不得手。”卫风拼命摁住夜泽,又看向表情阴翳的太子,抿声音近乎哀求,“殿下……走吧。”
  太子目光移到他脸上,英武眉宇难掩戚色:“我这些年隐而不发,是知你不好龙阳,不愿让你为难……可为何他就……”
  说着声音沙哑,太子闭了闭眼,长叹着道:“罢了。”
  他转过身,只留下一道落寞背影。
  护卫面面相觑,相继收刀后退。
  其中一人在迈出院门时,忽地侧身朝卫风抱拳:“子衿兄,:保重。”
  卫风抿抿唇,拱手回敬一礼。
  马蹄远去,卫风双脚终于不再麻痹,他站直了身子,看向夜泽:“恩公……多谢。”
  夜泽没吭声。
  卫风此刻精疲力竭,实在无暇关心其他,转身慢慢走回卧房。
  夜泽站在原地没动,目送卫风回屋后,他低头看向地面,抬脚将那几粒沾了血的小石子碾成粉碎。
  故人贸然来访,搅得卫风思绪难安,抄书抄到稍稍静心,发觉已过申时。
  平日里这个时辰他已用过晚飧,但如今毫无胃口,便不想忙活。
  家中另一位神仙食时甚少,也不必考虑。
  卫风准备继续磨墨,门却突然被敲了两下。
  他听见夜泽的声音响起:“出来吃饭。”
  卫风微怔。
  他推开门,看到院里小桌上摆了几碟小菜和一副碗箸。
  夜泽撇着腿坐在井边,脚下竹条铺了满地,手上动作像是在编栅栏。
  “恩公这是……”卫风疑惑不解。
  夜泽淡淡瞥他一眼:“你不是打算养鸡?”
  那就是在编鸡圈了。
  竹条在编制时噼里啪啦抽在地面,恍惚鞭在了心头,不疼,却没由来泛起涟漪。
  ……他竟记得我随口说的一句话。
  卫风扶桌坐下,看向几道色香俱全的小菜,轻声问:“恩公不用?”
  夜泽摇头。
  虽然夜泽下厨甚少,但卫风知道对方厨艺绝佳,闻到香气食指大动,不知不觉吃得干干净净。
  收拾妥帖已是明月当空,卫风看到夜泽用栅栏在靠近院门的地方圈出了一块地。
  巴掌大的地儿,养不了几只鸡的样子。卫风正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弄大一些,结果听到夜泽平淡开口:“少养点,多了很吵。”
  卫风随即低头称是,心里想那就养一只母鸡算了,不打架不打鸣,约摸不会闹腾。
  夜泽身上沾了不少竹屑灰尘,他边拍边往井边走,打上一桶水,解下衣带丢到地上,却见卫风弯腰捡起。
  夜泽动作微滞,脱掉上衣后犹豫一瞬,抓在手里递过去。
  卫风双手接过。
  他的头颅半垂,露出一截纤细脖颈,温顺立在侧方,像是等待着服侍他。
  夜泽本来是要冲澡的,手已经放在了裤腰上,可看到卫风这模样又觉得哪里不妥——具体说不上来,总之是种很陌生的感觉。
  最后也没脱。夜泽只裸了上身,坐在井边拿着汗巾边擦边道:“白天那男的,你跟他很熟?从前他沐浴的时候也要你这么伺候?”
  问话来得出乎意料,卫风咬了咬唇,低声道:“我三岁被选作太子伴读,至今已有十四年了。太子长我两岁,待下宽厚,哪怕近侍不在身边也不让我侍奉……太傅责我不知礼数,又因时常出入宫闱,被宫里公公教过侍主之道,处事便谨慎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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