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挂断通话,他又熟稔地拨给忒西奥,一样的内容,语气冷漠且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他的表现吓到桑尼和汤姆了,以至于汤姆不再卖关子,像是安抚一匹受惊失控的马,又快又稳地说:“迈克,目前没有找到尸体,无从确定是否出事,艾波只是暂时没有联系……”
尸体?艾波?
他被这消息砸愣了。
自醒来一直存在的抽离感骤然砸碎,鼻尖竟然出现战场上才有的、混合来热浪硝烟泥涂的腥臭味。
梦里那场爆炸突入现实,死亡具现化地震荡在耳边,烈火焚烧着只剩下四个轮子和钢梁的阿尔法罗密欧,心爱的姑娘化作烧焦的碎块。
她是艾波,是和他一起长大的艾波,并不是梦里那个天真无知的西西里姑娘。她们只是长得一样,并不是同一个人。他不断地告诉自己,仿佛这样就能摆脱那一阵又一阵可怕的心悸。
脑袋嗡嗡作响,迈克尔凭借最后一丝理智勉强撑着小书桌,问:“她叫艾波洛妮亚ꔷ维太里,对吗?”
“对啊,怎么了?”桑尼回答。
办公桌、壁炉、陶瓷罐猛然高高地倾在一边,他望着它们,明明睁大着眼睛,可像是无法对焦的相机,视野模糊成一片,他伸手摸眼睛,那里并没有泪水。有人凑近搀扶他坐到沙发,对他说了一些话,听不清具体字眼,仿佛水底传来的隆隆回响。
百叶窗倏地拉起,白光铺天盖地地照进来,刺得眼球发痛,他扭过头,一团亮得刺眼的东西跃入眼帘。是唐人街送的白瓷像。
他还记得这尊瓷像来家里的场景。彼时,他们刚搬入不久,几位华人堂主前来拜访,在家里转了好几圈,最终定下了位置,郑重地从木盒里捧出红色绸布包裹的瓷像,正正经经地摆到了那个位置。然后,父亲依次让桑尼、汤姆、弗雷多、他和艾波对这尊瓷像鞠躬。其中一位堂主微笑着解释说这能保佑他们家兄弟和睦、平安富裕。
他盯着那团白,眼睛一点一点聚焦,逐渐看清圆脸圆肚的东方面孔,气度不凡地坐姿,垂落到大腿的胡须。艾波说这是关公,她还说事在人为,这瓷像就像妈妈的十字架一样不可信。但她又找了一块绒布专门给他擦拭灰尘。她总是这样矛盾又独特。
她是艾波。她当然不会有事。
这个简单直白到没意义的想法,仿佛一剂强心剂,大脑竟然恢复清明,注意力重新回到眼下的情形,他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两位军团首领已经到了。一人坐在一张皮革扶手椅里。
忒西奥那张在小书桌旁,右手搭在桌沿,随手准备接听电话。克莱门扎坐得更远一些,一手拿着三明治,一手握着咖啡,大口吃着早饭。
桑尼坐在父亲的大办公椅,自桌后面微扬下颌,开口道:“汤姆,说吧。”
迈克尔一阵庆幸,幸好没有错过关键,根据汤姆的叙述和克莱门扎的补充,他大致拼凑出昨晚的情况——
克莱门扎父子找到卢卡ꔷ布拉齐,向他讲明了唐中里冷枪、并要求中止卧底行动。不料布拉齐一口回绝,认为在这样局势不明朗的情形之下,他更加要继续唐的计划、寻找机会报仇。艾波得知后,竟然带着叛徒保利直接赶到四十八街的意大利餐馆蹲他,两人不知谈了什么,一同赴了塔塔利亚的约,结果被巡夜的街警看见了。
汤姆说:“卢卡和索洛佐的尸体出现在东河这边的猎点公园,六点左右被清洁工发现,卢卡掌心被塞了一团纸,写了联合这个词,像孩子的涂鸦。医院里到处都是查老爷子警察。内线辛普森警官和我说,那名街警的上司麦克劳斯凯放出话来,说一定要抓到艾波这个杀人凶手。”
“麦克劳斯凯是谁的人?”桑尼问。
克莱门扎回答:“谁都不是。他惯爱在开奖前突击簿记点,让负责人出钱赎回投注单。不过这套玩法在艾波手里吃不开,她从来都只认投注小票的,簿记点里的回单不过是记账留底用的。这头爱尔兰笨猪没在艾波手里敲到过钱,早就怀恨在心了。”
桑尼点头表示知晓。
汤姆分析:“他们四点的会面,到发现尸体不过两个小时,那地方水流紊乱。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三具尸体同时冲到一个地方。一定有人抛尸,可能是塔塔利亚。”
也可能是艾波。这就涉及到另外的问题——她到底有多少他们不知道的帮手?她到底想要做什么?她在哪里?
“该说不说,这事儿确实漂亮。”桑尼没有想那么多,他拿起壁炉上的酒瓶给自己倒白兰地,“敢动我们的唐,我们让他连太阳都见不到。只是可惜了卢卡……汤姆,作为军师,你有什么想法?”
“原本我会建议和索洛佐谈判以控制局面直到你父亲康复。可现在他死了,又出现一张意味不明的纸条。我认为我们应该提起精神,预防其他几大家族的攻击。”
“预防?”桑尼皱眉,“你是说他们会因为一个土佬来搞我们?”
汤姆不动声色地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军团首领,解释说:“白粉生意赚钱,原先塔塔利亚怕被分一杯羹,不会将这桩买卖传开。但目前这情况,生意暂时无法开展,没有了保密的必要,不如拿这件事为理由,从我们身上撕下一块肉。毕竟,我们拒绝了白粉生意,还升级了战争。”
迈克尔注意到特西奥目光闪了闪。
“那就打!”桑尼敲桌子,“我们还怕他们吗?”
汤姆今天似乎打定主意要和桑尼对着干,强有力地否定:“我们打不过。你父亲在医院,没有他的个人魅力和政治界关系,没有大人物愿意出面帮我们说话。”
“艾波的人出现及时,爸爸伤得不算重,很快就能康复出院。”桑尼说,“这不算难题。”
汤姆冷酷地回答:“但我们没有钱了。政治关系要靠经济维系的,我们的现金都流去维加斯、进了莫ꔷ格林的酒店。手头的债券一时半会儿抛不出去。没有钞票,那些政客最多看在父亲的面子上口头答应一两句,转脸就像妓女那样不认人了。而且,桑蒂诺,我可以告诉你,真的打起来。哪怕彼得和萨利可以拉出千人的队伍,我们手头的钱最多只够打上半年。”
“半年?”桑尼咧嘴一笑,“你觉得我们会打这么久?最多三个月。再说了,不是还有菠菜和泡面厂的收入吗?”
“布鲁诺ꔷ塔塔利亚还活着,这非常关键。”一直沉默的忒西奥忽然出声,“是不是有勾结?”
没有直接指出,但所有人知道是谁。话题转了一圈,又回到了那个名字。
艾波洛尼亚ꔷ维太里。在场的人都清楚她对菠菜交易中心的影响力,只要她递回来一句话,那批计算赔率的年轻人立刻会搞出一时难以察觉的、让家族损失惨重的动静来。她十二岁就玩这一套玩得风生水起了。
更别说泡面工厂,这些年家族一直作为股东的身份拿分红,并未直接参与管理。全美各地五间工厂,半数意大利人、小半华人、零星的亚裔和非裔工人,这些年工厂负责人直接向她和程乔义汇报。如今程乔义走了,说她一句大权独揽不为过。
这样的她,凭什么和塔塔利亚家的皮条客勾结?
迈克尔极力掩饰对忒西奥的轻蔑与愤怒,神色平静地出声:“她是科里昂家的人,她不会背叛我们。”
忒西奥笑起来,语重心长地说:“迈克,你和她睡过觉,我知道。但她不是你学校里乖乖的女同学,远的不说,仅这半年,她就杀了不少人,甚至专门在费城买了间陶瓷厂。再也不用担心尸体处理了。”
简直无稽之谈。她从来信奉法律、信奉生命。
忒西奥瞧出他心中所想,微微一笑:“你不相信不要紧。她到你们家的原因总无法掩盖——十岁不到的小孩子用鸟枪杀掉了三个宪兵,对吧桑尼?当时你在西西里,知道得最清楚。”
迈克尔看向办公桌后的大哥,不知何时,桑尼站了起来,表情褪去了刚才的轻松,变得沉默而严肃,“是的…我跟姆塞蒂去看过现场,非常利落,脑袋彻底开花。”
他知道当年艾波请求父亲和桑尼帮忙解决纠缠她姐姐的宪兵,以为她最多参与策划了行动。而不是像他们说的这样,她真刀真枪地杀人。一时无言。
“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我认为唐这些年看走了眼,她是条反咬农夫的蝰蛇。”忒西奥认真说道。
眼睛…真的……
依稀之间,父亲那看穿一切的眼神浮现在眼前,“面对爱的人,要用心。”
眼睛…心……
霍然间,没有任何推理,一切线索在脑海汇聚、串联,心跳因为这个念头快得不像话,一阵森然美妙、与方才截然不同的心悸袭来。迈克尔忽然想明白了。
他垂下眼眸,语气又慢又重,像老磨盘碾面粉:“好吧,她确实有背叛我们的可能。既然这样,我们更不能和他们对着干。联合这个词很妙,大家一起赚钱,我想这才是世界大战结束第一年该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