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他又在拈酸吃醋 第82节

  “那是徐直大人谬赞了,”林蕴霏做出谦逊的模样, “女儿不过是向他提了几个建议而已。”
  “欸,你不用谦虚,徐直是什么人父皇再清楚不过,这天下能得到他称赞的人寥寥,”文惠帝笑着看她,“你能在离开云州时得到百姓的夹道相送,便可见一斑。”
  林蕴霏佯作不好意思:“父皇快别夸儿臣了,这些皆是儿臣分内该做的事。”
  “你帮父皇稳住了云州的民心,父皇自然该嘉赏你,”文惠帝沉了沉眸子,道,“你三皇兄不仅没能将粮食运输到云州,返程时又让要犯遁逃,朕便该罚他。”
  “奖罚分明,是为规矩。”
  见他提及林彦时面色不虞,林蕴霏心中不免感到几分快意。
  她一到皇城便听说了段筹等人在雄州坠崖的事,清楚内情的她知晓那是潜睿与修蜻的功劳,但林彦当然被蒙在鼓里。
  他接二连三地在差事上出错,文惠帝断没有轻拿轻放的道理。
  林彦这几日被罚在宫内禁足自省,无诏不得迈出住处一步。
  林彦被责罚的消息一经传出,朝野间人心浮动,都在揣测他是否会就此失势失宠。
  平白受益的六皇子一派则在暗处幸灾乐祸,思索着如何趁火打劫,将林彦彻底拉下马。
  “那儿臣便多谢父皇嘉奖,”林蕴霏垂眸掩去凉薄的嘲弄,仿佛好心为林彦求情,“三皇兄在云州为百姓劳心费力,数日不曾安寝。哪怕没有功劳,亦有苦劳,父皇意思着罚他几日便罢。”
  “倘非有你劝得富商捐粮,云州百姓就得因他捅出的篓子而挨饿,”文惠帝眉眼含威,冷声道,“彼时群情激愤,后果将不堪设想。”
  “他却还不长记性,又将山匪押送得不知所踪。朕如果不严惩他,如何能给云州百姓交代?”
  林蕴霏听着他对林彦的隔空呵斥,连忙起身跪下:“怪儿臣只记念手足之情,没能想到更深的关窍,妄言惹得父皇动怒。还请父皇责罚。”
  文惠帝的火气登时被她打断,换上和蔼的神情来扶她:“朕知晓你是个善良的孩子,哪里会怪你。但此事你三皇兄难逃干系,朕罚他,也是想让他长长记性。”
  “玉不琢,不成器,人亦如是。”
  “陛下,臣妾瞧您太惯着嘉和了。”
  赵皇后将手中团扇放在膝头,缓缓道:“彦儿固然有错,但嘉和所为也不尽然都值得称道。”
  林蕴霏循声抬目,恰巧对上她扫来的眼光。
  好似被火烫着一般,女人将眸子转开:“嘉和她一个女儿家,在云州抛头露面,行事张扬惹眼,有失贞静女德。”
  果然又是否定挑刺之语。
  林蕴霏才听了个开头,便知她又要拿女德来评定是非。
  “皇后,”就连文惠帝都觉得此言不合时宜,不赞成道,“你未免对嘉和太过苛刻。”
  “嘉和此番在云州连连立下奇功,救民生于哀艰,我便是赏她千两黄金也未尝不可,何况是言语上的称赞。”
  “再者说,她是我大昭的嫡公主,是代表朕前去云州的。假使行事畏缩,如何能彰显朕与皇家的威严,又如何叫百姓与那些商贾信服。”
  赵皇后自知失言,悻悻说:“是臣妾考虑欠周。”
  林蕴霏并未为文惠帝对自己的袒护感到喜悦,也没为赵皇后的教训感到伤心。
  她早已将他们当作无关紧要的陌路人,不赋予期待,便也不会为之悲喜。
  “父皇,儿臣想同您商榷一下对那些富商的嘉奖,”林蕴霏道,“当时形势紧迫,儿臣别无他法,只能擅作主张,以利相诱……然而讲出去的许诺就如泼出去的水,绝无收回的可能,您看如今该怎么办?”
  “既然陛下要谈正事,臣妾这就退避。”赵皇后对着文惠帝欠了欠身,行动间有阵香风浮动。
  文惠帝原想说他们谈的不算政事,她无妨留下旁听,但见她额上布着薄汗,道:“也罢,你身子骨弱,且去歇息吧。”
  待到赵皇后进了屋,文惠帝方才转回来,与林蕴霏说:“不必自责,你已然做出了最好的抉择。那些富商本就担着云州近四成的赋税,又将那么多私粮拿出来,可谓是大出血。于情于理,朕都该给他们一点补偿。”
  “就按你做出的承诺,朕明日便下旨昭告他们的善德,特许他们衣丝乘车。家中若有求学为官的子弟,另赐一柄玉如意。”
  不想文惠帝答应得如此爽快,还提出了额外的赏赐,林蕴霏应声道:“父皇宽宏仁善,儿臣替他们先谢过您的恩典。”
  *
  出皇宫时,又一次经过临丰塔。
  林蕴霏想了想,还是让车夫暂且停步。她仰面望着九层高塔,八角飞檐下的风铎无风自动,发出的清响铿然动听。
  艳阳直逼得她眯起眼,故而难以瞧见顶层的光景。
  也不知道此刻谢呈在塔内在做什么,这个念头才冒出来,林蕴霏便反应过来她又在自扰,当即止损:“走吧。”
  然而马车还没动,林蕴霏便听见一道清冽的声音:“殿下。”
  她偏头看去,发现是江瑾淞。
  青年仍是一丝不苟地穿着官袍,眼角眉梢隐隐透着疲态,但一双眸子很专注地看着自己。
  “江大人,”林蕴霏颔首道,“好久不见。”
  “大人才入户部任职,便碰上云州之事,近来恐在案牍前未有稍歇吧。”
  江瑾淞用目光虚虚地描摹眼前人的容光,道:“殿下于云州周劳碌月余,放粮赈灾,臣在京城所做的远不及殿下十一。”
  林蕴霏静静地瞧着江瑾淞,知晓对方绝不是在恭维她:“江大人与我虽分在庙堂与草野,但皆是为百姓做实事,无有相比的必要。”
  “殿下说的是,”江瑾淞道,“是臣所思狭隘了。”
  语罢,他面上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仿佛对要说出来的事感到犹疑。
  “江大人是还有什么话想要跟我说吗?”林蕴霏引导地问。
  江瑾淞皱眉又舒展,好一会儿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牵动唇角说:“臣的确有要事想同殿下相商,不知殿下此刻是否有空?”
  青年面容严肃,可见他话中所提要事的份量。
  林蕴霏不禁去看身后的宫道,好在无有人经过,她压低声音说:“此地不是深聊的好地方。未时三刻,你我在岳彩楼内相见。”
  *
  岳彩楼的包间内,林蕴霏摆手将上好茶点的小童屏退。
  直到那小童将门关拢,她才将云纱斗笠取下放在一边:“江大人无妨直言。”
  江瑾淞从斗笠上悄然收回目光,直截说明心中所想:“臣想越级上书,请求陛下变革征收赋税徭役的政法。”
  “大人缘何忽然想起此事?”他的话属实出乎林蕴霏的预料,令她换下轻松神态。
  自古以来,变革政法是关乎社稷的大事,牵一发而动全身,等闲不能轻视。
  “臣并非一时兴起,更非信口胡言,”江瑾淞凝眸道,“臣入朝堂之前,便已有此意。如今云州遭遇之事让臣越发坚定要推行变革,且刻不容缓。”
  “殿下亲临云州,应比臣清楚那里的情势。今时云州的旱灾较之历年更为严重,庄稼的收成只怕难以支持百姓们过冬,但他们在十一月便要上交秋税。”江瑾淞眸中是显而易见的忧色。
  “如若他们交不上税,轻则判处劳役,重则受杖刑或是监禁,”江瑾淞语气和缓,却自有一股沉郁之气流露出来,“那时四壁空茫,流离播迁,道上黎民哀号痛泣,叫人不忍卒闻。”
  林蕴霏亲眼目睹过前段时间云州的惨状,清楚他所说的并非浮夸虚言:“所以你打算如何变革,从何处变革?”
  江瑾淞抿了抿唇,道:“此前大昭按田亩赋纳,以户丁佂役,此外另有其他名头的杂征,纷杂难计*。”
  “而正是因为赋役纷繁,易有溢额脱漏,才让各州县的贪官污吏有可趁之机,百姓深受其害。”
  “那照你的说法,该如何变法,既能使得大昭的国库丰盈,又能减轻百姓肩上的担子?”林蕴霏双手相搭,眼中迸出审视的寒光。
  这一刻,她那天潢贵胄的气质毫不遮掩地展露出来,令人心折的压迫感朝着江瑾淞而去。
  第94章 君如轻舟,臣如流水。
  但江瑾淞丝毫不怯地与她对视, 十足坚定地细讲下去:“所以臣以为该将田赋、徭役及各类名目的杂征总为一条,按照田亩数折算为银两缴纳,并将部分丁役摊入田亩。”
  这几乎是将从前的旧法彻底翻改, 大胆到连林蕴霏都觉得咋舌。
  但她不得不承认,旧法早就不适合眼下的大昭, 唯有破开俗尘的新法才能换来一朝生机。
  自开国以来,大昭便实行休养生息之策, 至今仍不敢变动。
  明成十年后,旧法的积弊开始显现。
  大昭此前征收田赋时各州县百姓缴纳的尽是譬如谷粟绸布之类的实物, 再由地方民间设立的里长, 粮长负责落地征收以及押送。
  由于近些年地主豪强抢占农民土地,又与官府勾结逃避该有的赋税, 农户面临着无田可耕、无粮可交的困境。
  而律法未曾变更, 对土地的重新计量迟迟未施行, 许多百姓年年拴着裤带交纳积粮, 贫困潦倒之人越来越多, 变成不计其数的流民。
  流民背井离乡, 通常往富庶之地如瓜洲、苏州而去,两地原本安居乐业的百姓也受到困扰。
  就近两年,农者无立锥之地的形势愈演愈烈,各州出现了大批漂洋弄潮的富商,国库的亏空成为文惠帝难言的大患,一切矛盾都到激化了不可调和的地步。
  这便是为何文惠帝在今年殿试上选择问时事, 再谈空中楼阁无疑误国误民。
  从前世至今生,林蕴霏在前往云州待了一月后, 方才真真切切地理解了民生疾苦这四字背后是何等沉重的人间悲事。
  是以她对江瑾淞今日道出的话听得格外慎重。
  或许眼前这位初入朝堂的青年就是那位能够为百姓带来福祉的命定之人。
  林蕴霏字斟句酌道:“你想要让田多者多交税,田寡者少交税, 但各州县可耕之地参差不同,你又该如何维持所谓公平?”
  “各地田亩数不同,人丁数亦不同,则可通过调和丁粮之比来维系税收稳定。地多的州县丁六粮四,地少的州县丁四粮六,夹于其中便丁粮各半。”江瑾淞应是事先就想到了这个关窍,所以对答如流。
  “至于你所说的将实物折为白银,如此一来确实简化了征收赋税的过程,也省了运输实物的人财,但白银不是更容易被那些里长、粮长收入囊中吗?”林蕴霏细致深入地追问。
  她这席话显是顺着他所提出的计策思索过才能讲出的,江瑾淞的心底不禁为他们之间共通的灵犀感到几分兴奋:“殿下的这个忧虑其实很容易得到解决,只消取消里长与粮长二职,将征收押解之事转交给官府,就能免去这些中间人对钱款的蛀蚀。”
  林蕴霏点了点头,旋即又道:“如若要将所有实物都折为白银,百姓便得去向商人兑换,那么某些唯利是图的商贾就会趁机将银价抬高,粮价则随之跌落。”
  “我觉得谷粟不可全部折为现银,尤其是瓜苏两州,仍应征实物供养皇室。”
  “殿下此言有理,臣回去后会继续斟酌更为两全的法子,”江瑾淞滑动喉结,眼含期盼看向林蕴霏,“那……殿下觉着这般编审徭役的新法如何?”
  “我一人的眼界终究狭隘,此法究竟能否落地轮不到我做主,还得看群臣的意见,”林蕴霏神色认真,“但就我个人而言,我觉得它或能破解大昭眼前的危机。”
  这已是极高的评价,江瑾淞小幅度地提起嘴角,雷厉风行道:“臣这便回去拟折子,明日早朝时交予陛下。”
  “江大人,且慢,”见他作势起身,林蕴霏唤住他,“你决意要在此时提出变革吗?”
  江瑾淞一双乌眸因她这不期然的发问露出不解:“殿下此言是为何意?”
  “如今大局未定,正是诸事不明、群臣心神动荡之时,朝中能有几人会静下心来思量你提倡的新法?”林蕴霏虽不想寒了青年一腔为国为民的赤忱,可她有着前世记忆,清楚接下来林彦会挑起诸多事端,文惠帝将发病,在那种境遇下,新法无有可能推行。
  林蕴霏望进他的眼,半真半假地说:“新法激进,第一步便是清丈土地,皇城中的世家官绅哪个不曾买地占地过?你这是要从他们的口中搜刮走真金白银,谈何容易。”
  “你猜陛下为何迟迟不肯推出新法,他不是不愿,而是不敢。”
  “为君者看似凌驾于万民百官之上,凡事皆能随心而治,但事实绝非如此,”林蕴霏不介意将风平浪静之下潜伏的魑魅魍魉指给他看,“他用权衡之术操控着他们,却也为他们所掣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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