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阳关有故人 第39节

  邱八眼底露出一丝迷茫,“自杀?她性子怎么那么烈?她就为了这事儿自杀?可是......咱们寨子里的女人,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她这是闹哪一出?”
  邱八从小在寨子长大,兄弟们长大一定年纪,就去山下村子抢女人,或者劫持路过这里的女人。
  一般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颜色最好的,留给寨主。若是寨主不喜欢,便是手下人的狗腿子先挑,最后才会轮到那些小喽喽。
  挑完后,寨子里的人,会直接将姑娘强迫了。
  事后,姑娘若是心甘情愿跟着回寨子,那就一起生活。姑娘若是仍反抗,那就直接杀了,尸体丢山谷里,省得她去报官,惹来麻烦。
  那一年,也是夏天,邱八在山脚下偶遇十一娘。
  十一娘长得颇为清纯可人,不过,杜三儿瞧不上,说是身子板儿太薄,还没摇两下,怕折了。
  但邱八喜欢,他就喜欢这种纤瘦的仿佛豆芽似的小娘子。
  十一娘被强迫后,一直哭哭啼啼,不肯跟邱八上山。其他人都说,要不直接杀了她吧,反正也玩过了,不亏。
  邱八舍不得,决定放她自由。
  自此后,邱八经常下山去看她,可是每次,十一娘都躲得远远的,后来,竟是再也不见了。邱八还以为她是嫁人了,却不曾想,竟是自杀了。
  “老子强迫她,跟你有屁的关系?怎么,你也喜欢她?”邱八目光中露出促狭的意味。
  “她是我的未婚妻,是我打算明媒正娶的未婚妻,你玷污了我的未婚妻,设计让你被剁掉一根手指都是轻的,我恨不能,恨不能让你以命偿命!”康九此刻像一头悲伤到极致的野兽,无奈被困在各种关系叠加的笼中,只能发出无力的嘶吼。
  邱八像是听到了什么特别好笑的笑话,指着他道:“未,未婚妻?一个被老子睡过的破鞋,哈哈哈哈——”
  “所以,你呢?小喽喽?你也喜欢那个破鞋?”邱八笑够了,走到洪六面前,挑衅地拍了拍他的脸。
  洪六这一次,没有流露出害怕,一字一顿地告诉他:“十一娘,是我阿姐。耶娘去世那年,我才四五岁,我和阿姐相依为命,她靠帮人浆洗衣物,挣点钱。那一次,若不是在河边遇见你们,也不至于遇到这种事。”
  邱八明显一愣。
  “你根本不是真的喜欢我阿姐,只是将她当个玩意儿,以为占有了,便是你的。可是你错了,我阿姐宁可死,也不愿屈服于你,因为在她心里,你是世间最恶心的存在,所以,她留下遗言,要求水葬,好洗清她的污点。”洪六继续缓缓而道,字字杀人诛心。
  邱八恼羞成怒,扑过去,要将洪六往死里打。
  洪六猴子似的身躯往后一闪,眼底露出厌恶,“那块金饼子,确实不是九哥给我的,而是我从富商身上得来。只是,我从悬崖下去谷底,并非想捡漏,只觉得那商人面容神似我死于洪灾中的阿耶,阿耶尸骨不知被冲去哪里了,我想为这个商人安葬,也算了却我一桩遗憾。谁知,我下去时,那商人虽奄奄一息,却还没死,临终时见我心善,才将身上藏着的最后一块小金饼给了我。”
  “你们这些畜生,杀人不眨眼,成日造孽,最后都是不得好死的命。要不是为了给阿姐讨个公道,我才不上山跟着你们,呸!”洪六将恶气出完后,脸上是从没有过的轻松。
  邱八却是真的气坏了,他从小长在寨子里,跟着杜三儿,大多数兄弟对他都是毕恭毕敬。今日,他居然被一个无名小卒这么劈头盖脸一顿骂,将他身为男子的尊严,还有他为之自豪的行当,贬损得一毛不值。
  在场所有人都感受到一股杀气。
  许锦之还没示意,李渭崖就冲上前,将邱八压制住,以防他伤人。
  “多谢许少卿,多谢李司狱,我同洪六犯错,自会找大当家的认罚,但对于这个错,我并不后悔,洪六或许也是一样。”康九朝二人抱拳,后持续退几部,慢转身离开。
  李渭崖将三人领出门去,交由任大处置。
  再回来时,却见杜三儿在屋子里。
  他的出现,打断了杜三儿正在说的话。
  “无妨,你接着说,这是自家人。”许锦之看了眼李渭崖,目光又继续落回杜三儿的脸上。
  李渭崖摸摸脑袋,因许锦之这句“自家人”而心跳渐快。
  他面上不显,只关上门,守在门口,不让任何人靠近或闯进来。
  昏暗的光线中,杜三儿的声音,如同鬼魅的呓语,听得人不寒而栗。
  “康九都暴露了,我觉得,这件事也瞒不住了。十年前,官府带兵上山,找到寨子,其实是我告的密。我在寨子这么多年,一直被大当家的压得死死的。让我一直做老二,也不是不行,但他居然信任一个莫名其妙捡来的野孩子,多过信任我。”
  “那次下山,我被官府捉了,当时县太爷急于立功好升官,我就跟他谈条件,我带官兵上山,令寨子归顺官府。县太爷给我一笔赏钱,也让我做点小买卖,娶个媳妇儿,生几个孩子,过上正常的生活。县太爷同意了。”
  “只是,我没想到那个康九,他居然,他居然搅黄了我的主意,还不知从哪里知道了是我带人上的山。”
  “得罪了县太爷,我只能继续待在寨子里。我很怕康九去大当家的那里告我的密,要知道,自从他救过大当家的命后,大当家信任他,就远多过我了。”
  “所以......”
  “所以,康九让你配合他,去陷害邱八,你就配合了。”许锦之幽幽而道。
  “我,我那也是没办法。”杜三儿懊恼不已。
  古往今来,“忠”可一直排在“孝”的前头。杜三儿这种不忠之人,背着大当家的,想要招安,这事儿一旦传出去,他可就真的没法子在寨子里混了。
  所以,杜三儿拼命求他,千万不要将此事与大当家的讲,就当看在他主动招认的份儿上。
  “你看,你们刚进寨子,那群不知趣儿的东西,还羞辱你们,我替你们骂过他们呢。”杜三儿谄笑着,恳求许锦之记得他一点儿好。
  “但你也拿剑,威胁过我。”许锦之冷冷道。
  杜三儿一愣,没料到这位许少卿如此记仇。
  眼见杜三儿实在没办法,差点都给许锦之跪下了,许锦之才假装拿他无法子,叹了口气,虚扶了他一把道:“我确实可以帮你瞒住此事,但康九和洪六会不会说,我就不知道了。”
  “他们俩?他们俩是不会说的。”杜三儿发出一丝冷笑。
  “为什么?”许锦之和李渭崖同时出声。
  许锦之看向李渭崖,对方脸上露出不自然的神情,随即撇过去脸。
  杜三儿有些犹豫。
  许锦之仿佛看透他的心思,突然抽出他随身带的剑,横到自己脖子上,目光凛凛道:“最坏的结果,你可以一刀杀了我,大家同归于尽,不是吗?”
  杜三儿手居然有些颤抖,“啪”一下,剑掉落地上,不复往日勇猛。
  他没有去捡,皱眉想了一小会儿,终于一跺脚道:“老子也知道他俩的秘密,不然,他们怎么不敢光明正大地杀我,反而要搞这种小动作呢?”
  杜三儿凑近许锦之,交代了那两位的秘密。
  只是,杜三儿声音太小,李渭崖身子歪到已经快站不住了,也只能勉强听到一些“女尸”、“夜半”之类的词。
  杜三儿说完,猛地直起腰,许锦之则是眉头紧皱,看向李渭崖,吓得李渭崖也下意识直起腰,并摊摊手,表示自己没有在偷听,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你可以走了,不过,走之前,你还需回答我一个问题。”许锦之道。
  “怎么还有问题?”杜三儿苦着一张脸。
  “窗户纸被捅破的那些夜里,你有没有听到什么怪叫声?”许锦之问。
  “你怎么知道?”杜三儿一脸惊奇,“就是有怪叫,又呱又嘎的,难听死了。”
  “那是渡鸦。”许锦之眸色一暗,“我们刚入山中时,也听过,说明这山中渡鸦不少。渡鸦性情凶猛,但较易驯化,而且它全身乌黑,最适合被人指挥着在夜间飞去你窗前,嘬个洞,给你递迷烟了。”
  “不过——”许锦之话音一转,“一个小小的山寨,有人会设迷阵,已经够令人惊奇了,居然还有人会训鸟,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呐。”
  第五十五章 草台(六)
  杜三儿一走,许锦之看向李渭崖,唇角弯了弯,“想不想知道刚刚杜三儿说了什么?”
  李渭崖瞧他那不怀好意的眼色,斩钉截铁回道:“不想。”
  许锦之诱他:“真不想?”
  李渭崖清了清嗓子,“你要是想分享,我不介意听一听。若是想要我做什么,大可直接说,别以此做交换条件。”
  许锦之故作惊讶:“咦,你现在怎地如此胡乱猜测,好伤我的心,我真的只是想与你分享而已。”
  李渭崖见许锦之神情间似乎有些委屈,怀疑是自己防备过度了,神色不自然地松了口道:“那你说吧。”
  “过于伤心,不想说了,出去散散心。”许锦之起身,拉开门,就往外走去。
  李渭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冲着他背影喊道:“你原本也就不想告诉我吧!”
  许锦之说是出去散心,实则散就散去了任大那儿。
  任大一整日不吃不喝,坐在屋内,形如枯槁。
  地上全是被他砸碎的盘子与碗,邱八、洪六与康九皆被人脱了衣裳,只着一件底裤,跪在碎瓷上,膝盖全磕出了血,却纷纷低着头,不敢起来。
  三人身上均有被藤条抽打的痕迹,尤其是康九,被抽得最狠。
  “案子破了?”任大双目通红地瞪着来人。
  许锦之摇头,“并未。”
  任大看着落下的日头,咬牙道:“一天已经过去了,你把我这寨子里搅得浑水一样,却连个屁也查不出来!还记不记得你是怎么承诺的?”
  许锦之并未感到害怕,也不辩驳,只道:“大当家的痛失红颜,想要找人撒气,这三位还不够您撒的,怎地又要扯上我?某身子骨孱弱,不比在场诸位,若是被打被虐,怕就查不了案了。”
  “你敢威胁我?”任大目光中露出危险的凶光。
  “岂敢岂敢。”许锦之泰然处之,身形一正,“我知道,身为夫人的贴身婢女,大当家的一定对她颇为照顾。不知当下她身在何处?关于案件的一些细节,我想与她聊一聊。”
  身后三道原本低垂的目光,此刻都“噌”一下抬起来。
  许锦之没有回头,也能感受到后背传来的一阵阵灼意。
  任大看了他一眼,不耐烦地指了个方向,“在后山,草儿对夫人感情很深,说要帮夫人守着,你自己去找。”
  许锦之二话不说,径直走了出去。
  许锦之觉得任大此刻也是伤心糊涂了,竟放任自己去找,这会儿就不怕自己熟悉地形了?万一,自己侥幸破了案,下了山,待官兵上来剿了他们老巢怎么办?
  后山很大,但许锦之福至心灵,居然走了没多少路,就发现了一片坟堆。
  若干坟堆里,只有最新的一个,前面是立了牌子的,其余的,都是小土堆而已。
  月光透过密密的树梢洒下银白光辉,给坟堆披上一层朦胧的光纱。坟堆周围的景物却逐渐隐没在阴影中。
  偶尔有一两只夜鸟飞过,发出低沉的鸣叫声,打破了山中的寂静,又迅速归于平静。
  一身形瘦弱,穿着单薄的姑娘,就这么盘腿坐在新坟前,一动不动。
  “许少卿,你来啦。”她的声音沙哑,又有些含混不清,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诡异。
  “草娘子好耳力,都未转身,只听脚步声,就知是我。”许锦之道。
  “许少卿说笑了,这么晚了,除了你和那位李司狱,谁会来这里触霉头呢?”草儿幽幽地回道。
  “是吗?我以为,大家会为了讨好大当家的,争先恐后来给夫人守着呢。”许锦之又道。
  “这个寨子,不是你想得那样团结的,大当家的,为了一个女人,屡屡把弟兄们的利益砍掉,就为了供着夫人享乐。大家敢怒不敢言而已。”草儿缓缓道。
  许锦之皱眉,沉默好一会儿,才突然问道:“草儿,我来是问你一个问题的。康九、洪六、邱八与杜三儿之间的隐秘关系,我全知道了。虽说,有些事情发生得过于巧合与离奇,但都抵不上我对你的好奇。我想知道,他们陷害杜三儿,都有各自的理由,你是为了什么?”
  草儿这才起身,转了过来,与许锦之面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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