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阳关有故人 第33节

  事情闹得这样大,身为大理寺卿的裴游之不可能不知晓内幕。
  许锦之本想办完事回来,再跟裴游之请罪。没想到,他在门外,就撞见了裴游之。
  “裴,裴寺卿。”许锦之有些慌乱,下一刻,作了一揖,“我自作主张,是我不对,待我处理完此案,还请裴寺卿......”
  没等他说完,裴游之便虚扶起他,打断道:“去吧,将事情办得好看一些,我亲自给你写奏折请功。”
  许锦之略惊讶地看向他,裴游之已是背身,缓缓进了屋。
  不知为何,许锦之总觉得,他的背影在夕阳余晖中,显得格外落寞。
  常府,书房。
  许锦之将审问的结果,与座上常衮,以及来常府等消息的刘宴一一道来。
  两位宰相对视一眼,由刘宴答道:“老夫在朝中多年,从未见过你说的这号人物。”
  常衮想起了什么,补充道:“何延卿此人,确实才高八斗,也喜爱提拔学生,但若学生的才学超过他了,他自觉面上无光,又会暗地里打压。只是,那些年轻的后生,根本看不透其为人,一直视他作良师来着......”
  常衮说时或无意,但许锦之却听进耳中。他的心瞬间仿佛被根银针刺了一下。一直到现在,他还是称呼何延卿为师长,哪怕已经知道,对方品行不正,根本不配被自己当作尊神似的,在心中供奉多年。
  “总之,与他关系亲密的人里头,还没有年龄与他相仿的。三年前他因病故去,是他的儿子与学生代为抬棺,我记得许少卿你不是也在其列吗?”常衮看向许锦之。
  常衮的话,勾起许锦之沉睡已久的记忆。
  那时,何延卿已病入膏肓,他去世前留下遗嘱:愿散尽家财,尽数捐与悲田坊、养病坊。只是,其子何从珂同他一样,热衷于古玩,故而生前收藏的古玩,归其子何从珂所有。另外,他与族中亲眷早已不来往,故而尸骨就不必运回家乡、葬入祖坟了,改葬在长安家中后院儿即可。
  当时,朝中议论纷纷,大家觉得这根本不合规矩。
  不过,何延卿的学生据理力争,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时间过去三年,大家都遗忘了。
  “我是在其列,当时,何家没有一个亲戚来送送他,我们还议论过,何家人的凉薄。”许锦之答道。
  “当时,你是看着何延卿入棺的吗?”常衮忽然问道。
  “常相为何这样问?”许锦之心头骤然一紧。
  常衮看了刘宴一眼,神色古怪道:“我听来听去,你说的这个人,倒更像是何延卿自己。虽然这听上去,不可思议。”
  一道惊雷平地而起。
  许锦之脑中有什么东西炸开,那些碎片挤在一起,慢慢拼凑成一个真相。
  确实,与常相结过仇的,能令何从珂、姜知屹宁死也不肯出卖的,有能力搅动朝中风云的,学识渊博又气质儒雅、擅长操纵人心的,除了何延卿本人,还有谁?
  大约是一早就接受了师长病逝这件事,在深入这桩案子后,哪怕频频出现不合理、互相矛盾的地方,许锦之也从未推翻过已扎根于脑中的“事实”。
  常相是“局外人”,一语点醒梦中人。
  “何家,后院儿,活死人墓?”许锦之喃喃道,眼中的迷雾渐渐散开。
  第四十八章 朝暮(十八)
  何家被重兵团团围住。
  后院儿那把生锈的大锁,被一刀劈开。
  刘宴比所有人都着急入内,他觉得,自己的孙女儿刘嫣,很可能被圈禁在内。
  眼前的场景,让所有人怔住。
  后院儿里,花红柳绿,一应草木,比外边儿的长得都茂密繁盛些。一看便知,是有人时常呵护洒扫。
  角落中,一张棋盘散落在地。许锦之走过去一看,棋盘上没有多少灰尘,棋子老旧,是被人时常捏在手中摩挲,才会如此。
  这一刻,他更加坚信了自己的想法。
  士兵们把所有屋子都翻了一遍,确实发现屋中有人生活的迹象,但是却不见人。
  院中的槐树下,一座坟包突兀地立在那儿。
  许锦之眯着眼,做出一个让所有人诧异不已的决定:他想掘墓。
  士兵们面面相觑,根本不敢动手。在世人眼中,掘墓形同诅咒,最为损阴丧德。除了圣人下令对某人进行这个刑罚,剩下的,便是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土夫子们了。
  刘宴站到许锦之身边,给予了他支持,下令掘墓。
  士兵们不敢不从,只能朝手心吐了口水,嘴里念念有词,颤抖地拿起铲子动起来。
  坟墓被掘开,下面是一具阴沉木的棺材。
  “开棺。”刘宴道。
  士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人敢动。最后,还是一个胆大的,咬咬牙,跳入坟坑里,拿铲子去撬棺盖。
  一个上了,后面的也就跟着上了。
  不多久,棺木被打开,里头赫然躺着一具白骨。白骨穿着何延卿生前最常穿的一件衣裳,棺内陪葬,只有几本书而已。
  带头开棺的士兵忙跪下来,不停向白骨磕头。
  刘宴后退几步,常衮也是满脸诧异,直呼:“怎么会......”
  大家都做了准备,以为棺木内,要么是空的,要么是放着几件衣物,是为衣冠冢。
  可是谁也没料到,棺木内,居然真的有尸骨。
  没找到人,却掘了一代大儒之墓,这个罪名可不小。在场所有人,面面相觑。气氛静得可怕。
  “不对。”许锦之突然出声。
  “什么不对?”刘宴看向他。
  只见许锦之蹲在坟坑前,指着白骨道:“男子骨盆通常窄而深,女子骨盆通常宽而浅。再看体长,师长身高七尺,这具白骨只有六尺。再看它骨骼纤细,分明就是个女子。”
  众人见他说后,也仔细往白骨看去,果真如许锦之所说。
  “看来,这老狐狸果真还在人世,做了一场假死的局,实际躲在背后操纵全局,意图对老夫与刘相不利,甚至是对整个大唐不利。”常衮目光沉沉道。
  众人开始夸起许锦之,说他不光断案如神,案发地儿也是亲自跑,故而连仵作的本领也学了一二。
  刘宴关心躺在棺木中的白骨,“这人若不是何延卿,那该是谁?”
  许锦之皱眉,他心中有了一个猜测,却不好在此时明说。
  “眼下,已是打草惊蛇,还需尽快找到何延卿才是。不然,他跑了,今后就再难抓到了。”比起这具无名尸骨,常衮更关心何延卿的去向。
  许锦之环顾四周,如今城中守备森严,除非何延卿懂得易容之术,又或是有内应,要不然他是插翅也难飞。
  不过,姜驸马都被抓了,此事儿闹得这样大,就算朝中有人存心庇护,这时候也难做到滴水不漏。
  所以,许锦之觉得,何延卿或许还躲在家中。
  “二位相公,不如我们再在家中找一找,我总觉得,何延卿就在我们周围,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他曾为我师长,我知道他做事谨慎、胆大心细,这时候冒险逃跑,不如在原地静守。他从前总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许锦之缓缓开口道。
  于是,士兵们又是一番搜寻,几乎将何家掘地三尺,都未找着对方的踪迹。
  就在大家都觉得有些挫败之际,许锦之忽然想起,每次他来何家看望师兄,师兄总在上香,世上哪有这样巧的事情,那只香炉——
  “对了,香炉!”许锦之撩袍,独自往前厅而去。
  大家不明所以,还是跟了上来。
  前厅一应家具均置办得典雅,那尊供在大厅中的佛龛,用料讲究,与前厅的装饰融为一体。
  许锦之却盯着佛龛道:“供奉神佛,若门向南开,当坐北向南。何家的前厅门向南开,供奉菩萨却是坐西向东,这不合规矩。我从前每次来,都见师兄在上香,可印象里,何家是不信佛的。”
  他这样一说,大家也发现了不对劲儿。
  刘宴走上前来,对着香炉左看右看,随后上手,轻轻一扭,挂在墙上的一副字画背后,居然出现一道暗门。
  众人既惊且喜,刘宴夺过随从身上的佩剑,第一个走进暗道中,根本不理会众人的意见。
  他的随从怕他出什么事,又夺了别的士兵的剑,急忙跟上。
  暗道幽深极窄,一次只能容一人通过。大家一个接一个地,贴着墙壁,缓缓前进。
  终于,视线变得开阔了起来。
  这是一间正常大小的起居室,室内生活所用家具、器皿一应俱全。除了没有窗户,白日也需靠灯火照亮外,别的看不出异样。
  一道男人的身影背对着大家,正跪在蒲团之上。墙上挂着的画像是——
  “越王李系?”常衮认出画像上的人。
  男人背过身来,笑着道:“常相好记性。”
  还是同记忆中一样,师长的面貌并不曾比三年前“故去”时,老了半分,依旧气质温润,眉宇间蕴藏着能洞悉一切的冷静。
  许锦之看到何延卿熟悉的面孔时,手止不住颤抖起来,卡在喉间的一声“师长”却怎么都喊不出来。
  他撇过脸去,不敢看何延卿,何延卿却看向他,“仲明,你果然是我最得意的学生,居然能带他们到这里来。”
  许锦之退后两步,心中的难过排山倒海般袭来。
  从得知师长还在人世,一直到现在师长果真活生生站在自个儿面前,也不过一天光景。他完全没能消化心中困惑、愤怒、伤心、不解等万般情绪。
  人人都道大理寺少卿许锦之是个性情冷淡之人,见惯生死,怕是不会为什么事情伤心。但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他一向尊师重道,却不料师长竟是这样一个杀人不眨眼,躲在背后将所有人耍得团团转之人。
  “你并不信佛,家中如何供奉菩萨?既不信佛,又为何用那么名贵的紫檀木做佛龛?可要说你信佛,前厅门向南开,菩萨却是坐西向东,你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其中缘由怕是,佛龛上的眼,便是你向外窥视的眼。你儿子何从珂从前通过这道眼,与你通报今日家中来了何人,你便能从眼中窥探。太阳打东边升起,阳光却是南边的充足。你若从北边往南边看,怕是阳光迷了眼,什么也看不清,故而才选择这样的朝向。我说得对么?”刘宴捋了捋胡子,对何延卿的小伎俩不屑一顾。
  “呵。”何从卿望着刘宴笑,目光又在常衮身上停留,“没想到,素日不和的二位,居然为了我的案子,能这么沆瀣一气,不错,不错——”
  “少废话了,你的计谋我们已经全部识破,你把嫣娘藏在哪里?”刘宴拿剑指他。
  何从卿指了指书架,“老办法。”
  刘宴愣了一下,像是在反应他说的话,又像是奇怪他居然能交代得如此利落。
  书架上也摆着一只香炉,刘宴轻轻将它转动,果真,书架后也出现一道暗门。
  刘宴立刻携人躬身走了进去。
  常衮则指着墙上的画像问何从卿:“越王系,是你什么人?”
  何延卿只是微笑着,并不作答。
  不多时,暗道里传出刘宴撕心裂肺的哭喊,“嫣娘——”
  许锦之感觉不妙,与身旁的士兵一起进入书架后的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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