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阳关有故人 第23节

  他没回话,却别别扭扭地自顾自走向马厩。
  这一次,李渭崖挑走了许锦之日常骑的高头大马,许锦之唇角微微一勾,眼中多了一丝等着看好戏的促狭意味。
  李渭崖两步跨上马,谁知这马竟认主人,无论他如何呵斥,马就跟发了疯似地大幅度摇摆,一定要将李渭崖摔下去不可。
  “这东西性子这样烈,改明儿非将你剐了吃肉不可。”李渭崖不服气地说着狠话,到底还是灰溜溜地下马,牵出别的马代步。
  一路上,李渭崖始终憋着一股别扭劲儿,许锦之只得主动同他搭话。
  “水至清则无鱼,眼里容不下沙子的人,最后会被沙子所埋没的。”
  “你别再解释了,这话我能听懂。不过我告诉你,我们那儿的水还真就清澈得能一眼望到底,里头的鱼游得可欢。我还以为你多正直呢,没想到竟然也怕牢狱里的那群恶人。怕就怕吧,还非要编出一堆理由来。”李渭崖对着许锦之一顿发泄,可等胸腔中憋着的怒火都发泄完了,却莫名其妙有些心虚。
  他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瞥许锦之,许锦之气定神闲,似乎并没有生气。
  “刑部送过来的那对母女,着实可怜,被打得怕了,忍受不了,才将家中男人杀害,但杀人就是杀人,法不容情。那小女娃体弱,又得了风寒,待会儿回去后,我陪你一道去医馆开方子、抓药,将那小女娃医好便是。在判决未出之前,她有看病吃药的权力。”许锦之缓缓而道,顿了顿又提点他:“只是,这样的事情私下自个儿做了就成,没必要强求那些人与你一样。”
  李渭崖沉默半晌,忽然问道:“你打小就这么会权衡关系吗?还是在官场上也吃过亏,这才习得的?”
  这个问题将许锦之问住,他脑中冒出一个人的影子,只是回想了一会儿,便摇摇头道:“自然不是,从前在师长门下,得师长指点颇多。”
  李渭崖想到何从珂,许锦之那样敬重的师长,却有这样道貌岸然的儿子。他可没有在别人伤口撒盐的习惯,于是也闭了嘴,不再言语。
  俩人骑马快行,不久便到了朝暮阁。
  有些意外的是,一相貌艳丽的年轻娘子正站在门外候着他们,张口第一句便是:“你们终于来了,若是不来,我就要去大理寺报案了。”
  第三十三章 朝暮(三)
  “报案?”李渭崖同许锦之面面相觑。
  娘子侧身让出一条道,“我是梅儿,二位楼上请。”
  上楼的时候,许锦之听着身后的稳健脚步声,忽地一愣,转过头去,和跟在最后头的梅儿目光对上——他认出她来,第一次,他到朝暮阁来,便是她接待的。许锦之记得清楚,这是个练家子。
  “二位先坐,我去给您二位沏壶茶。”梅儿说着,又自顾自下楼。
  “朝暮阁真是富贵,这块波斯毛毯,就得值十贯钱。”李渭崖一屁股往毯子上一坐,一边抚摸,一边说道。
  许锦之没有他那般的好奇心,盘了腿,规规矩矩在胡床上坐下,并未东张西望什么。
  “云香草,朝暮阁竟有这个!”李渭崖声音里透着惊喜,将许锦之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只见李渭崖手里捻着几根干枯的草丝儿,一脸惊奇,还不断放在鼻子前嗅着味道。
  “这是什么?”许锦之问出口的一瞬间,突然想起邱娘子曾经半躺在毛毡上,用火折子点燃一些枯草丝儿,不断吸食其烟雾,好像就是李渭崖手中捻着的东西。
  李渭崖玩味的目光落向许锦之,模仿起他的神情和语气,故作嫌弃道:“云香草,燃烧后它的烟雾能够驱瘴毒,也有人觉得它的气味儿好闻,拿来吸食,不过据说会上瘾。我们家那儿,有种植这个的。我给你解释一下,怕你不知道。”
  许锦之一愣,当即明白,自己亲自开弓拉的那支箭,最终还是直中自己的眉心。
  这时,梅儿已经回来,一手提茶壶,一手捧着茶盏,稳稳当当。
  “不过是些粗茶,二位贵人就当喝个味儿。”
  招待完后,梅儿从案台下抽出一张字条,递给许锦之,开口道:“昨日夜里,有支飞镖射在了咱们窗户上,我今早来时才看到。”
  字条上歪歪扭扭的一行字写着:欠债不还钱,等着给你们掌柜的收尸吧。
  “人生第一次,见到字比我写得还丑的。”李渭崖砸砸嘴。
  “你还会写字?”许锦之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这个人,还真是......”李渭崖咬牙,心道:这个人,报复心真的强。
  许锦之嘴角噙笑,抬眸时,这股子笑意又收了回去,他问梅儿道:“飞镖呢?怎么不一起拿来?”
  梅儿一愣,“是我疏忽了。”
  她脸上挂着歉意,又从箱笼内翻出一枚被布包裹着的飞镖。
  “飞镖是银子打的,所以我才收起来的。”梅儿面色不自然地说道。
  许锦之看了她几眼,随后将目光落在眼前的这枚飞镖上。
  飞镖短小,箭的一头似乎看着比别的镖还锐利几分。除此之外,许锦之倒也看不出别的名堂。
  一旁的李渭崖却“咦”了一声,道了一声“奇怪”。
  “银比铜重,这样重的镖却不带镖衣,使用它的人看来是个暗器高手。”李渭崖道。
  许锦之听闻,瞬间联想到什么,探究的目光再次落在梅儿身上。
  在朝暮阁做事儿的人可不缺钱花,何况这位梅娘子还是邱娘子的心腹,平日里应当拿了邱娘子的不少赏赐,怎么对着一枚银镖就起了贪恋呢?再者,朝廷每年的白银产量大约只有一万五千两左右,其中的大半还要上奉给圣人,再由圣人指派给下面的人,铸造成各种器具。连朝廷都不舍得拿银子铸武器,用飞镖的人究竟哪来的银子,私铸这些?
  梅儿被许锦之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不禁撇开头去。
  “梅娘子,你们掌柜的,欠了谁的债没还?我瞧,朝暮阁不像是缺钱的,难道是欠了别的?”许锦之幽幽问道。
  “这......据我所知,长安城定是没有的,至于城外,我就不知晓了。毕竟,邱掌柜每个月都会外出十多天,谁也不带,或许是欠了哪个银匠的工钱,也不好说。”梅儿定了定神,回道。
  许锦之看出,梅儿虽是在好好回话,但眼神始终躲闪,分明有隐瞒,但他心知,再追问下去,怕是也没有结果。毕竟,这个梅儿同萍儿一样,一口咬死了邱娘子在长安城没有秘密,若是有,定是在外。可是究竟在哪座城池,和什么人接触过,根本没有任何线索。
  李渭崖定是也想到了这一层,十分不满梅儿的回答,厉色道:“怪不得又是主动报案,又是倒茶的,原来是先把我们哄好,再堵着我们。你不乐意在这儿说实话,看来是要把你请到大理寺的刑房去说。”
  许锦之看了李渭崖一眼,没想到这人新官上任的三把火,烧了近两个月了,还没烧完。
  “李司狱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梅儿变了一副脸色,声音里透着清冷,“我们朝暮阁的人,虽都是平民小户,却也有几分骨气,不能任人宰割。我非要去别的地儿问问,我们掌柜的可能出事了,我主动提供证据,还招待周全,你们大理寺却这般做事,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你......”李渭崖被激怒。
  许锦之忙上前打圆场,他扯了扯李渭崖的衣袖,示意他不用再多话,随后朝梅儿作揖,“我这位同僚整日和犯人们打交道,难免戾气重些,梅娘子莫要往心里去。”
  见梅儿面色好了些,许锦之又提出要求:“你们邱掌柜平日都是住在哪儿?可否带我们去看看?”
  “自然可以。”梅儿点点头。
  第三十四章 朝暮(四)
  邱娘子住在西市东边儿的延寿坊。
  一座一进的院子,从外边儿看,和别处的民居并无不同。
  “延寿坊住的都是老长安人了,大多家中人口不多,但生活还算富足的普通百姓。有些刚步入仕途的年轻官员,买不起长安的房子,便租住在这儿,好歹离皇城近些。”许锦之边走,边四处瞧瞧,边跟李渭崖介绍道。
  “邱娘子一个单身娘子,住在这儿,也算是安全的选择。再者,这院子单从外边儿看,是不露富的。”李渭崖背着手,不住点头。
  “二位,里面请。”梅儿开了大门上的锁,迎许锦之和李渭崖入内。
  院子里,不过一株老槐树,一口井,和散落在屋檐下的木柴。三人进来时,一名老妇正抱着木柴,弯腰打算进厨房。
  “这是王婶子,她听不到旁人说话的,掌柜的见她可怜,就收留了她。她平日里负责洒扫、做饭、洗衣裳,掌柜的承诺给她养老。”梅儿介绍道,说完朝王婶子露出一个善意的笑容。
  许锦之特意观察了王婶儿走路的步伐,虚浮而无力,不像是伪装起来的练家子。或许,她真是邱娘子发了善心收养的一个普通孤寡老人?自己想多了?
  进到屋子内,便是与屋外不同的天地了。
  堂屋里头光线明亮,一水儿的紫檀家具。许锦之是文人,懂笔墨,更是一眼瞧出翘头案上悬在笔架上的,是写不同书法用到的不同毛笔。比如,写楷书,当用狼毫;写隶书,当用羊毫;楷书、隶书通用的,则是鸡距笔。
  许锦之凑近了端详这些笔,发现笔全是新的,根本没人使用过。他暗自发笑:看来,邱娘子也是附庸风雅。
  “都这个季节了,怎么还用炭盆?”暗间传出李渭崖的质疑声。
  许锦之一抬头,发现这人不声不响地竟然直接进了人家的寝室。
  梅儿在旁露出不悦的神情,但碍于这人是来查访线索的,自己总不好拦着,便也没说什么。
  许锦之低声咳嗽一下,也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邱娘子的寝室方方正正,四个角落里分别摆置了青龙、白虎、玄武、朱雀四兽形态的香炉。寝室的正中央置了四面的琉璃屏风,一张矮榻放在其间。矮榻旁放了一个炭盆。
  “你们掌柜的,倒是挺懂风水。”许锦之转身,对着梅儿道。
  梅儿不置可否,“我们掌柜的说,睡觉的地儿越小,才越聚气。不光是聚财气,也是聚人气,能使人身子康健、延年益寿。”
  “又是住延寿坊,又是搞些风水之说,想要延年益寿的,结果还不是惨死,可见这些东西不准,我就不信。”李渭崖撇了撇嘴,边说,边弯腰扒拉炭盆。
  梅儿终于忍无可忍,冲着李渭崖不客气道:“李司狱请慎言。”
  “慎言不慎言的,不如你告诉我,这是什么?”李渭崖走出屏风,手里捏着一角被火烧得快没了的符纸。
  “这......这不可能呐!”梅儿一愣,随即快步走到屏风后。
  许锦之也跟着进去,看到炭盆里没有炭火,只有积了厚厚几层的纸灰。
  “我们掌柜的十几日没回来了,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梅儿一脸惊诧,不像是装的。
  “我去问问王婶儿。”梅儿转身出去。
  寝室内,许锦之和李渭崖面面相觑。
  “你怎么看?没礼貌的家伙。”许锦之斜倚在墙边,勾着唇角问。
  “这不很明显吗?你这么有礼貌的人都看不出来?”李渭崖耸耸肩,指着窗户道:“一定是有人越窗进来,在这里烧了不少符纸。越窗之人,大概就是杀害邱娘子的凶手,怕邱娘子的鬼魂缠上自己呗。”
  许锦之仍是微微笑着,并未附和他的回答,而是指使他道:“你去开一下窗户。”
  “干什么?找足迹?凶手又不傻,还能留着足迹等你去比对?再说了,大多数男人女人的脚都差不多大,你能看出什么,还不如......我的天,这是什么!”李渭崖虽然很不想听从许锦之的命令,但还是照做不误了,只是,当他打开窗户时,屋内四角的暗处,骤然飞射出几道暗器,若不是李渭崖反应够快,怕就是命丧现场。
  许锦之快步走出屋子,与梅儿、王婶儿的目光撞个正着。
  王婶儿朝他讨好似地笑了笑,梅儿开口道:“王婶儿耳朵听不见,掌柜不在的这些日子,并没有生人进院子。我估摸着,可能是有贼人趁夜里,翻墙越窗来屋里烧纸的。”
  “翻墙越窗?”许锦之扬眉,捡起地上的暗器,才发现是几枚被油布裹着的飞镖,只不过是普通铜质的。
  “那这些是什么?”许锦之将一枚飞镖,递到梅儿眼前。
  “许少卿小心,莫要划伤了手。这些飞镖都是毒镖,是安在家里,防贼人的。”梅儿看上去,是真的很怕毒镖的尖头划伤许锦之,然后自己倒霉。
  “多谢你的提醒。”许锦之皱眉看了眼手里的镖,麻利地用油布将标头裹了又裹,这才收入钱袋中,打算拿回去当证物。
  因为窗户开着,李渭崖已经听到二人的对话,脸色大变,心中再次庆幸自己躲得快。
  待许锦之再次进入屋内,李渭崖黑着脸问他:“你想让我死?”
  “抱歉。”许锦之抱拳,诚意十足地向他道歉,随后,神色复杂道:“富贵人家的暗阁之中一般会设置一些暗器,防贼人偷窃。邱娘子和一聋哑老妪住在这里,就算外头看着再破,知晓她们身份的人,也会猜到屋内定有值钱物件儿,没点防护手段不可能。只是,我没想到,她居然用毒镖,若真误杀了人,哪怕对方有错在先,失了性命,她便是触犯律条了。”
  “或许,这镖上的毒,并非是能要人性命的剧毒呢?”李渭崖面色还是不好,但还是接了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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