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马车悠悠停下,车夫叩击车辕请示:“殿下,此道不容两车并行。燕王车驾在前方,可要避让?”
  一听李致在前,郑妤如见救星,扯开嗓子喊:“殿——唔——”
  粗壮胳膊禁锢纤纤细颈,黑不溜秋的手掌捂住她的嘴,李备俯身,黑影笼罩头顶。
  郑妤无法发声,便抬脚踢踹车身制造动静,妄图让李致察觉异常。
  “他是摄政王,当然要让。”李备心存不愿,说话音量不高。
  或是李致听觉灵敏,抑或两车距离不远,且听李致道:“长幼有序,当是臣弟给四哥让行。”
  无论出于何种原因,知晓李致有发觉此车藏人的机会,郑妤使出浑身解数引起注意。
  “啊——贱人!”李备手指被咬,本能推开郑妤,怒甩一耳光。
  郑妤顾不上侧脸疼痛滚烫,一门心思往外扑。
  奈何小腿被李备踩住,她触不到车帘,只得拍打车身呼救:“殿下救……”
  话未说完,郑妤再次被李备抓回去。他吸取前车之鉴,扼住双腕反扣至身后,从座上捡起一块脏帕子堵住她的嘴。
  泪水吧嗒吧嗒滴落,这块脏布,堵的是求生路。
  风吹起车帘一角,郑妤死盯住那处小小的透光空隙,眼睁睁看着光亮随车帘落下,一点一点消失。
  车轮轱辘,两车擦肩而过,她认命般合上眼,湿睫毛颤了颤,悬挂其上的泪珠不堪重负坠下。
  许是那滴泪唤醒神的慈悲心,令她绝处逢生。
  “四哥车中可藏了人?”他嗓音清冷,如寒泉洗玉,不啻天籁。
  李备眯眼瞟着郑妤,在她细腰上狠狠一掐,言语轻佻:“的确藏了只雀儿,身姿曼妙,柔若无骨,叫声比去年益州进贡的白喉莺还动听。只是忒爱哭了点,恐白日哭狠了,夜里入帐失了乐趣。”
  身份尊贵,容貌周正,放浪不羁,故人道靖王风流。然青天白日,街头巷尾,于马车中对女子上下其手,同时说出这番龌龊之言,郑妤只觉他下流。
  鸦雀无声的片刻里,郑妤含泪凝睇,仿若能隔着两层车身,将求救信号送进李致心中。
  他能否猜到是她身陷囹圄?他那般敏锐,定能猜到的。他能否对她动一次恻隐之心?他素来怜惜弱者,定会伸出援手。
  郑妤默默祈祷,眸光似可燎原。舌尖卷曲展平,她无声默念,曾在深夜辗转时,描摹过千千万万遍的名字——李殊延。
  拇指摩挲第二指节,李致正襟危坐,闭目养神。邻车细微动静传入耳中,连几不可闻的布料摩擦声,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嗯……好香。”
  仿佛真有一缕软香,伴着李备的调笑声飘进车内。李致懒懒睁开眼,漆黑星眸毫无波澜。
  “说来,你和这美人还……”
  “四哥,无为其所不为*。”李致掐准时间开口,似故意打断靖王说话,“既存怜香心,莫作摧花人。”
  李备朗声大笑:“你是不食肉糜的圣人,管我为不为作甚?等你历过娇儿含泪笑、朱樱莲瓣争相要那等销魂境,未必比我收的住。”
  言辞粗俗露骨,李致不忍卒听,当即命驾车侍卫改道去往吏部。
  马蹄扬起灰尘,在熹微阳光中显露形迹。尘埃落入郑妤眸中,如同盐粒倾入蜗壳,湮灭仅存的希望。
  “你说,李殊延知不知道,坐在本王身边的,是他前未婚妻?”
  李备钳住尖尖下巴迫使郑妤抬头,郑妤眼神空洞,不回答不动弹,仿佛与世隔绝。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正因清楚他知道,她此刻才会心如刀绞。李殊延是谦谦君子,断不会在旁人说话时无故开腔,他不想靖王说出她是谁,且他规劝过靖王讷言敏行,这样无论发生何事,都跟他沾不上半点关系。
  别人不会怪他绝情狠心,因为他“不知”被靖王玩弄之人,是他的前未婚妻。他们只会心疼燕王被靖王折辱,却不得不顾及手足情分忍气吞声。
  往人身上捅刀,不仅全身而退,还能让天下人为他脱罪。玩弄人心,算无遗策,表面是悲悯苍生的救世主,实则是视万民为刍狗的上位者,这便是隐藏在“圣人周公”皮囊下,最为真实的燕王殿下。
  芳茗楼格调典雅,楼下散座简约宽敞,四角金兽吐出袅袅青烟。西面舞台上,说书先生声情并茂讲述才子佳人风月事,在座听客无不扼腕叹息。
  店小二热情迎上来,招呼靖王上座,二人瞧着煞是熟络。郑妤被靖王拽着踏上木梯,随他一瘸一拐的步伐蜿蜒上行,直达二楼东面视线最佳的雅座。
  说是雅座,布置却与“雅”字截然相反。红绡悬梁,座席影影绰绰,侍卫掀开帷幔,只见四名女子低眉含笑跪在方桌四边。
  待靖王落座,她们各司其职,一人煮茶,一人喂茶点,一人揉肩捶背,最后那一人动作,吓得郑妤猛然一颤。
  那位姑娘竟二话不说拉低衣物坐到靖王腿上,领口下浑圆挺立处虚虚掩着,从靖王的视角,春光一览无余。
  此地打着听书茶楼的招牌,干的却是卖肉营生。郑妤想不明白,京中无人限制靖王自由,他分明可以正大光明出入秦楼楚馆,为何要像家有悍妻之人,于此挂羊头卖狗肉的茶楼寻欢作乐?
  且看楼中人对他的殷勤态度,想来靖王来的次数还不少。
  郑妤杵在角落胡思乱想,李备忽指向她道:“你,过来。”
  郑妤抿唇,惊惧摇头。
  “楼里人多眼杂,本王劝你识趣些。”李备十指相扣,双手支在腿上,身体前倾,环视四面红绡,“今日把本王伺候舒坦,本王娶你。你若端着放不开,等这几块布落下去,本王保证,京中所有人都会知道,在芳茗楼同本王宣淫的荡.妇是你——太皇太后一手栽培出的贤淑贵女。”
  此时此刻,外人尚不知李备和陈氏定下的口头婚约,若是让人瞧见她和靖王拉扯,后果不堪设想。
  可让她为了虚无缥缈的名节,主动委身眼前这恶霸,她宁死不从。
  “去,把郑姑娘请过来。”李备支使四名女子,刻意把“请”字说得意味深长。
  郑妤一步步后退,伺机扯掉红绡逃跑。四人对她围追堵截,引在座众人伸长脖子看热闹。
  被四名女子团团围住,后腰抵上木栏杆,郑妤半身已悬空在外,唯余脚跟继续往外栏靠近。
  让一切在此地结束吧……愿来世,不再遇李家人,再不向薄情人错付痴心。
  郑妤闭上眼,喝止声石破天惊,震耳欲聋。
  “且慢!”
  第6章 四嫂
  循声望去,长廊尽头光影跃动。泪水濡湿的画面中,来人轮廓不甚清明,如梦如幻,若即若离。
  郑妤宛若置身朦胧烟雨中,见眼前万物,皆如雾里看花。
  薄纱垂落,人已近,江南青衫客孤松般的身姿映入眼帘。
  他着一身水绿色直裾,衣襟和下裳微微泛白,好似经年累月被雨涤洗,更显气质出尘脱俗。
  再近些,可见他头佩角巾,垂角齐眉,眉下一双柳叶眼半含秋水。最为夺目的,是与李致相似的薄唇,竟连唇峰弧度都分毫不差。
  两人视线相交,他略微低头避开,而郑妤则目不转睛盯着他瞧。
  碎片记忆涌入脑海,他是……那日在宁远侯府,质疑李殊延处事流程有误的白面书生?!
  书生一步一步走来,于她跟前站定,垂眸望着她,薄唇一张一合,温声道:“天赐生,命若玄金,柳岸终花明……*”
  “哪来的乡野村夫坏本王好事,拖下去。”李备自雅间走出,叱令侍卫动手赶人。
  书生抬袖挡在前方,梗起脖子,搬出之乎者也同李备讲道理。
  郑妤凝视着因情绪激动而颤抖的后背,不知所措。靖王在京中出了名的蛮横,她与这书生萍水相逢,理应劝人莫蹚浑水。
  可求生本能令她无法开口,若无人见义勇为,救救她这个走投无路的可怜人,她只有死路一条。
  郑妤深知,凭借这位妄图用仁爱感化恶人的文弱书生,无法解决眼前困局,但有人共同面对,总比孤立无援的感觉好一些。
  况且此人能出现在宁远侯府婚宴上,想必背后有靠山,她只得寄希望于他背后之人,是如他一般耿直的好官。
  自私也好,恶毒也罢,她只想清清白白活下去而已。
  “靖王殿下……”
  李备恼羞成怒捂住耳朵,喝道:“给本王打!”
  侍卫挥舞拳头冲来,郑妤猛然一退,小腿肚撞上外栏,失重朝后倒去。
  一时间,在场之人心都提到嗓子眼,李备更是慌得摔了茶杯。万幸,书生及时抓住她的手腕,李备如释重负擦了擦汗。
  太皇太后的掌心宝若被他逼死了,宣京他也别想继续待了,李备虽许多事拎不清,但沾上人命的事他不干。
  栏杆猝然一震,书生死死扒住栏杆,奈何文人孱弱,臂力不足,高悬半空之人仍在缓缓下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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