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茶勺落入泥炉,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
  顾淼皱了皱眉。
  高檀抬起头来,眉目锐利。
  “梁从原想让你做皇帝,是将你架在火上烤,你太天真了。”
  顾淼笑了一声:“是你太自以为是了。”她将几上的茶杯推远,“我与齐大人本就是知己,我既肯说,便肯认下后果,你在宫中私设耳目,才是大逆不道。我便是梁氏又如何,做不做皇帝,又如何,我本就没想做皇帝,我只想弄清楚从前旧事,没想要你的天下,也不想蹚你的浑水。”
  “你是如此想我?”
  顾淼不答反问:“你也是如此想我的?”
  天真,愚笨,优柔寡断,她在高檀眼中,仿佛什么也做不成。
  沉闷的风吹进茶室。
  高檀再度垂眼,睫毛落下的阴影,在他眼底投下一片青黑。
  他的语调黯然了些:“你记不记得从前,你为了救齐良,只身一人冲入乱马之中。”
  顾淼一愣,方才模模糊糊地想起来,似乎确有其事。
  她不清楚高檀葫芦里又卖什么药,因而并没有立刻回答。
  “我当时便想,是何等情谊才会让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如此奋不顾身。”高檀轻笑一声,“后来我才晓得,你似乎为了许多人都可以如此。你太天真了。你以为这个世上都是真心便可换真心么?”
  顾淼不由地怒火中烧:“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话,是为什么你宁可信齐良,也不肯信我?”
  顾淼一怔,原以为高檀会刻薄地继续告诉她,她是何其天真。
  她扭头朝窗外望去,灯下缟素飘摇。
  她叹息道:“我不肯信你的原因,你还不知么?”
  高檀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是因为性情疏离?便是至亲故去,亦无悲无喜?”
  心事被他一语道破,顾淼索性说道:“是,你的心里从来没有旁人,你的心里唯有你自己。”
  第122章 浑水
  高檀沉默了须臾。
  闷热的潮湿的雨夜,便是雨停了,湿润的黏腻的水汽也像是蒸腾入空气,攀附了皮肉。
  顾淼感到一阵恼怒,被他的沉默所激怒。
  她欲扭头而去。
  高檀却问:“那又如何?”他笑出了声,“你说得不错。”
  顾淼面色愈寒。
  “高恭命数如此,今日不死,明日亦会死。他孽债太多,总有清算之日。”
  顾淼怒而转身:“所以,你就丝毫不为所动?”
  “你怎知我不为所动?难道要我学旁人涕泗横流,方是心中悲痛?”
  顾淼垂下眼帘,不再看他:“你不说也罢,你从不说,每每诘问他人,自己从不肯示弱半分。”
  高檀走得近了些:“重来一回,你似乎比从前了解我。”
  顾淼冷声一笑,抬眼道:“不敢当,岂敢揣测你的心思。”
  高檀随之一笑,徐徐道:“高恭负了我娘,负了我,他也是个无心之人,倘若说他尚有半颗心,半是为了名利,半是为了孔夫人,何曾有分毫停留在他人身上,高恭常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是将才,却也聪明反被聪明误。”
  孔夫人?
  顾淼心念一动,“你瞧不起他?他之所以被孔氏所伤,到底还是为了刘蝉?”她不禁笑了起来,“旁人此般情情爱爱,令你颇觉可笑?为情而困,在你看来,想来是天底下最愚蠢之事。”
  高檀缓缓摇了摇头:“高恭因情而死,倒让我高看他几分。”
  果然,高恭的死与刘蝉脱不了关系。
  孔聚肯定没有死。
  阿爹肯定要着急去杀他。
  顾淼脑中念头百转。对于顾闯的隐忧占了上风,她无心再与高檀争执了。
  她刚要迈步,却听高檀问道:“所以,你再无话可说?”
  顾淼扭头道:“我与你能说的话早已说尽,你若还肯念些旧情,便真地放过我爹,不要让孔聚去寻他,也别让孔聚被他找到。高氏已是你的掌中之物,谢朗虽然难缠,但也不是全无办法,齐大人不过是个可怜人,到时候你也不必赶尽杀绝。”
  高檀脸上露出一分了然:“你便如此轻而易举地原谅了你爹?”
  “什么?”顾淼顿住了脚步。
  “倘若如此,你便不信我,那旁人呢,旁人心中便没有他们自己么?”
  顾淼皱了皱眉,不落入他的陷阱:“你这是诡辩。”
  高檀又笑了一声:“你想查青州旧事,齐良帮不了你,你不信何家人,也不肯信顾闯,其实你心里也清楚明白,顾闯为何遮遮掩掩,他急欲杀孔聚,不过也是为了遮掩旧事。养恩自是如山,可是顾淼,孰是孰非,岂是你一两句原谅便可轻轻揭过?”
  顾淼蹙紧了眉:“你一直在怨恨他?”
  “自然。”高檀移开了炉上茶壶,将黑沉沉的石子投入了炉中火焰。
  火苗顷刻窜起,继而迅速委顿,终于熄灭,冒出一缕白烟。
  “种恶因,得恶果。你再想保全他,最终也无济于事。”
  不详的预感弥漫心间。
  顾淼急道:“孔聚去寻我阿爹了?”
  “你未免太小看顾大将军了,凭你爹的本事,在孔聚找到他之前,他便找到了孔聚。”
  顾淼心头狂跳:“我爹在哪里?”
  必须杀了孔聚。
  顾闯得知高恭死讯的一刻,心中便想,他必须手刃孔聚。
  孔聚实在难缠,然而……他转而又想到了刘蝉。
  那个女人是有毒的花,就像……就像鹤娘……
  顾闯的太阳穴忽地乱跳,突突突突,耳中似乎被刺入了一根极细的长针,在他脑中翻搅。
  他必须找到孔聚。
  他必须杀了孔聚。
  顾闯因而先找到了刘蝉。
  将军遗孀因“忧思过甚”,并不在将军府。她在一处山寺蛰居,等待寺中高僧为高恭的亡魂超度。
  然而,顾闯并未料到此时此刻的孔聚竟也如此胆大妄为。
  他扮作了缁衣僧人,藏身寺中。
  顾闯觉得他荒谬至极。
  他大致推测出了孔聚杀害高恭的缘由。
  半是家仇,半是天下,还有,隐秘的,他却是为了一个女人。一个原本和他毫不相干的女人。只是他死去的胞兄的发妻。
  此刻的孔聚如同一只狗,侥幸地驱赶走了另一只狗后,耀武扬威地盘踞在它自以为的地盘上。
  顾闯打算瓮中捉鳖。
  趁夜而出,他让人暗中围了山寺。
  高恭不在了,高氏的守卫于他而言,宛若空壳,而高檀似乎默许了刘蝉的“置身事外”,默许了他人的打探。
  高檀比他想象得还要心机深沉。
  高大公子被放逐到了边境,如今的高氏如同一盘散沙。
  高二公子成了康安城中的高氏,便是谢朗,是顺教也不能轻易动他。
  淼淼……
  顾闯晃了晃剧痛的脑袋。
  先杀了孔聚,先杀了孔聚再说。
  他口中鸣哨,夜色中,寂静的山寺似乎忽地惊醒。
  人影憧憧,树叶被风吹起的沙沙声与皂靴踏过石面的轻响交织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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