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待到顾淼怀揣银钱袋子回到凉危城中之时,天色已经暗了。
  檐下的灯笼被人点亮,洁白的光晕洒在门前阶上。
  门前摆着一个竹篓,插了数支竹箭,箭头锋利。
  看来,这便是小路送她的贺礼了。
  顾淼笑着将竹篓提了起来,打算明日白日再去谢他。
  进了屋中,她先将竹箭取了出来,倒扣竹篓时,才见一块黑布裹着的物件掉落在桌上,发出“咚”一声轻响。
  顾淼捏起,于灯下细看,布中赫然裹着一柄黑玉笄。玉笄上镌刻云纹水月,纹细如发丝,云中一只飞鹳展翅。
  恰在此时,清风撞得门扉一响,吓了她一跳,玉笄险些落地。
  高檀的玉笄。
  不,是当日见过的玉笄。
  这定然不是小路给她的贺礼了。
  顾淼嘴角沉下,紧紧捏着玉笄,朝外疾步走去。
  她晓得高檀住在何处。
  戌时将至,天空卷过几层阴云,遮住了弦月。
  高檀点了灯烛,临窗写字,抬眼便见顾远进了院中,脸色难看至极。
  他眉心一跳,便见顾远推门而入,将一柄黑玉笄,搁置在了门边的桌上。
  “我不要。”
  高檀起身,却是笑道:“为何不要?”
  就是不要!
  顾淼心头压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怒火,冷声道:“此玉笄实在太过贵重,我不能收。你拿回去吧。”
  窗外卷来的轻风将烛火吹得摇摇曳曳,一只飞虫被火光吸引,绕着火烛打转。
  高檀看过一眼,又扭头细察着眼前顾远的神色。
  他猜到是自己赠了他玉笄,可是他仿佛真生了不快。
  并非唯恐礼重的推辞,而是恼怒。
  “你……从前见过这一对玉笄?”诸般猜测,唯有此方能说通。
  这一对玉笄讨嫌,若无前因,何来嫌弃。
  顾淼眼也不眨,答道:“没有,只是当日在城门下,那老者分明不愿将玉笄卖人,料想,既是孤品,定然价值不菲,你我萍水相逢,你实在不必特意来讨好我。”她抬眼,终于望他一眼,唇边却是一笑,“我虽姓顾,可于你,也无大用,此玉笄,你还是留着,以后送别人吧。”
  萍水相逢。
  高檀胸中陡然升起一团怒意,生死相救,难得知己,却是萍水相逢。
  他随之笑了一声:“远弟到底喜怒无常,先前还说你信我,不愿平白无故冤枉我,眼下却又成了萍水相逢。”
  顾淼垂下眼帘:“本就是萍水相逢,你若没来邺城,我们就是陌生人。便是你来了,又强留了下来,我们也实在道不同,不相为谋。”
  高檀忽而朝前跨了一步,人转瞬立在顾淼眼前。
  顾淼想退,身后却是半张长案,退无可退。
  他的目光深深,直直望进她的眼里,笑意未变道:“远弟,我实在想不明白,你为何如此厌恶我?”
  顾淼听得太阳穴突突一跳,高檀竟说她厌恶他?
  是啊,厌恶杀父仇人,才是伦常。
  她早该一箭了结了他。
  高檀死了,他爹便不会凶多吉少。
  可是……
  可是,她已经一刀扎过害她阿爹的那个“高檀”,虽不晓得,那个“高檀”究竟死没死。
  但眼下的高檀,没有害过她,没有害过她阿爹。
  是个无辜之人。
  无辜不无辜,该杀不该杀,她下不去手。
  顾淼暗暗舒一口气,想要舒尽胸中郁气。
  只是为何,明明不是同一个人,偏偏要做同样的事情。
  不,也不尽然是同样的事情。
  玉笄还是那一对玉笄,可笑的是,高檀整整等了四年才送她的玉笄,眼前又来到了手中。
  重来一次,她绝不能重蹈覆辙。
  她不能再和他纠缠不休。
  顾淼深吸一口气,搪塞般地拱了拱手道:“厌恶委实说不上,既是萍水相逢,我待公子,便如待旁人一般,交情尚浅,当日,你在山中救了我,我也侥幸救了你,都无亏欠,不必来讨好我,我已说过,我于你无用。”
  第36章 顾姑娘
  乌云密布,月色无光。临窗的灯烛骤然熄灭,高檀扭头望去,原是扑火的飞虫灭了灯,化作了灯下的一点青灰。
  屋中登时暗了大半,唯有门外檐下的灯笼尚还高高挂着。
  他见顾远朝他拱手,放下双拳,便转身欲走。
  纵论用与无用,于人于事,高檀从不强留。
  “顾三水。”
  他却伸手拉住了顾远的一只衣袖,令他自己也不由蹙眉。
  顾淼挣脱了一下,发现不能挣开,板着脸,侧头望去:“还有事?”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不喜欢这个名字,你唤我顾远便是。”
  高檀胸中怒气缓缓沉下,脑中清明了几分,回想起来,他便已明白,顾远在湖阳对他说的一番话,大抵是在敷衍他,是为了打消关于肖旗的疑惑,也是为了要将高嬛顺利带回邺城。
  方才的怒意顿有复起之势。
  高檀强压下心绪,转而一笑道:“将才是某不是,唐突了远弟。”他瞥向方桌上的黑玉笄,“此玉笄亦非价值不菲,却是我以雪溅细铁换来的,倘若你不喜欢,不必收下便是,说来也是我考虑不周。”说着,他躬身朝她一拜。
  顾淼见他如此“能屈能伸”,不由更怒,冷言冷语道:“不必多此一举。”
  高檀抬眼,又笑:“远弟与我虽是萍水相逢,可是我见远弟,一见如故,你性子鲁直,既救了我,又救了赵若虚,甚而,还将高嬛领来了凉危,含仁怀义,侠骨柔肠。我仰慕远弟气节,愿与你亲近,仿佛一直不得其法,反而弄巧成拙,是我不是。”说着,高檀竟又朝她一拜。
  顾淼听得皱了皱眉,她向来吃软不吃硬,方才高檀咄咄逼人时,她尚游刃有余,可他此刻听来言辞恳切,她便不好再发作了,只能沉着一张脸,默然地把他望着。
  只见高檀将那黑玉笄收入了袖中,仿若自嘲一笑道:“城门之下,我见你流连许久,以为你是看中了这一对玉笄,原是我想错了。我从未送过人生辰贺礼,此番确是不妥。”他低声一笑,“远弟勿怪。”
  此时此刻,“低声下气”,“好言好语”的高檀同她记忆中的那个“高檀”忽而又远了些。
  她今晚的一通怒气,是为玉笄,却也不是为了玉笄。
  顾淼的双肩悄然落下,她疲惫地摆了摆手:“既还给你了,我便要回去了。告辞。”说罢,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乌云闷了半夜,雨滴一颗未落。
  至今日升时,旭日方才照破了阴云。
  不知不觉,玉走金飞,半月渐过。
  顾闯整饬大军完毕,在南下关隘另作部署,又将邺城与凉危布防一一验过,一行大军便启程往顺安而去。
  顾淼原本打算将高嬛留在凉危,可她哭着喊着,要随她去顺安。
  “你若不在,万一我像高橫一般,悄悄被人杀了,怎么办?在给我娘报仇以前,我可不能死了。”
  顾淼劝她说:“你又不跑,怎么会悄悄死了,你呆在凉危,谁也不会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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