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他疯了,便可毫无负疚的做出终日沉湎,只等天降救世主。”
  姜回冷道:“当真是不愧才名。”
  这还不够吗?柴冬呐呐的愣在那。
  名落孙山,本以为他人之才胜过他,纵使悲伤也是心服,谁知,却是科举黑暗,学子投机钻营,本该无须置喙的“公平”二字,却是笑话一场。
  “一次考不成便考十次,他人求不得便求己,纵使不能争一个公道,也算不辜负自己那一肚子的书本。”绥喜见不得柴冬那样的眼光质疑公主,当即出声道。
  “苏家能买通他人替考,也无法一次次剔了他人功名,再不济,便寻个官大的入赘。”
  她声音清脆团喜,像是幼稚孩童在凭一己之力与人争执,纵使看着滑稽可笑,却有着一股不输人的勇敢。
  当初威胁冯河那人,因他家世不显,又落第不中,便是百般轻蔑,可倘若冯河高中了呢?
  倘若冯河高中三甲,甚至高中状元。
  纵使苏家身后是太子殿下,一个庸碌平平、年过半百仍是六品小官,和一个炙手可热、前途无量的新科状元,想必太子殿下也不会弃驹保卒。
  柴冬像是拨开云雾,从受气悲伤的泥坑里爬出来,才陡然惊觉,冯河的做法好像确实不妥。
  他为何不化冤屈为动力,发奋科考呢?诚然改变这坑泥潭无法浊清,但他仍可以改变自己不是吗?
  角落中,一道削瘦无形的身躯慢慢从墙边滑落,凌乱打结的发丝遮住大半张脸,眼泪无声流入鬓发。
  一截枯枝被手压断,清脆声脆突兀响在街巷,惊动了不远处的几人。
  姜回眼眸微动,忽然笑一声:“冯河,你,是在装疯。”
  虽是疑问,却是肯定的语气。
  想到冯河这么做的原由,姜回只说了四个字。
  “作茧自缚。”
  “装疯?”柴冬惊道,“姑娘何出此言,好端端的怎么会有人想不开去装疯?”
  冯河掩面而涕,囫囵不清的低语,饱含沧桑与痛苦。
  “我自诩饱读诗书,却救不了我娘,更因我之故老父身死。”
  “尺有长短,人亦如此。我不过凡夫俗子,又有何力抗衡,我该认命!”
  “既然认命,又何必做出这一副悲凄自怜的模样。”姜回低眸,街巷窄门前的灯光隔绝在她身后,照不进眼底分毫,只留下幽深渗骨的凉。
  “徒惹人笑话。”
  冯河好像被人扔进深不见底的冰窟,冻的牙津发颤,黑夜将他混沌的淹没,却又因那一丝隐约透出来的微光,而挣扎。
  可他不是绝处逢生的大人物,他只是阴暗里仰视洞口的蝼蚁,卑微的、见不得光的缩在潮穴,负疚和骤然击垮他的平凡在那光中牢牢浇注了铁水。
  他爬不出去。却又愤恨着、不甘自己数年苦读只配沦为他人口中愚蠢、不知变通的足下之石。
  悬梁刺股、一心读书不以左道为途的难道反成了错?
  是、他平庸、平凡、并不起眼。
  可试问天下学子,天才又有几人?
  平者,才是天地之道。
  官宦商贾,哪个不以民奉养,却反过来视民为踏路之石,这还不够,他们还要嫌憎这石肮脏、丑陋。
  被经年雨打日晒,是这石无有沟壑,不通曲营,活该一生脏朴暗沉。
  荒谬。
  可要天地以正,尊卑倒悬,何其艰难。
  冯河怕了,他怯了。
  可这些话、日夜在他耳边哭嚎,他得不到解脱,只能缩在“疯子”的壳子里,苟延残喘。
  “是啊。”他低低笑着,眼泪却再也流不出。
  “我冯河。”他指着自己的心口,一下一下,枯瘦的指节几乎不成手的形状,好似要化作刀、剑、利刃,直挺挺的扎进心口。
  好叫那绵绵钻入骨髓的疼痛平息。
  “就是个笑话。”
  眼见他陷入自怨自艾中无可自拔,姜回眉间微蹙,冷冷打断他,神色之中郑重又审视:“冯河,你如何判定今夜之后必会退水。”
  仿佛一盆冷水,湿淋淋的从头浇遍全身,瞬间击退了脑海里混沌不堪的哀郁,他有些发怔的抬起头,就对上姜回那双黑不见底的眼。
  毫无关系的,冯河眼前突然浮现父亲那浑浊黑黝的眼,里面蒙着一层看不清的雾,仿佛母亲焚前祭烧的那丝白烟漫进了他的瞳孔,终年不散。
  “冯河。”姜回拧眉,微微提高声音。
  冯河这才从恍惚中回过神,谈及洪水,不由正了神色,“灾厄发生往往都有先兆,此番洪水来临之前,赣州已连续多日暴雨,且河水湍急汹涌,站在河边可闻水声闷沉雄浑,沿途一路更有家禽暴躁发狂。变则有异,这些都是征兆。然这两日来,雨势已然大大减弱,直至昨日已然天晴。我在河边待了一日,河水清势明显,卷土重来之势甚微,最多一夜,必然水清云开。”
  姜回唇角微不可查的勾起,“冯河,若你所说无误,我不介意给你一个机会。”
  她俯身垂眸,极轻的说了几个字。
  冯河僵硬抬头,却只看到姜回离去的背影,毫不拖泥带水。
  良久,他蹒跚着步子回了一处破败的茅草屋,这里不知空置了多少年,连横梁都已掉落斜亘在对角,成了一道天然障碍,往常他只随便在梁木外挑一角睡去,从不曾真正去面对,却在这一刹那,攫取他全部心神。
  月光微白照进瞳孔,那截长木便将眸光狠狠分断成两截,恍惚中,仿佛割裂成两个人。
  他踟蹰着。
  姜回方才的眼神又浮现在他脑海。
  他没说的是,她的眼神同他父亲很像,仿佛前路的任何阻碍都会被跨过,只盯着一条路走的坚定和决绝。
  “人呐,不识字就要被人蒙骗,我和他娘吃了的亏,就算连房田都卖了我也不能让我儿受这苦楚。”
  父亲低着眼坐在那,听着邻舍好心好意的劝解,脸上是数年劳累的沧桑和沟壑,像冬日里干巴巴的褐桩。
  等到他们说完,依旧是一阵沉默,仿佛寡言浸在他汗湿的背脊,这种默然,在旁人看来就是水油不进的痴傻。
  可他的眼却承载着沉甸甸的坚决,他说了这番话,一时间邻里怔住,好半晌不言,最终摇头叹气离开。
  父亲摸了摸他的脑袋,背弃筐篓,在渐渐西落的日光中,又进了那片茂盛的林子。
  他知道,父亲是要趁着夜深野兽出来前,去砍最后一次柴。
  冯河眼泪不受控制的涌出来,手也在颤抖。父亲的背影在泪花中逐渐模糊,仿佛融入当年那片深林,成了林中稀松平常的一个树桩,一断枯木。
  他跪倒在横梁前,仿佛跪倒在父亲面前,再不顾什么长大的桎梏和体面,犹如孩童般,放肆哭嚎。
  不知过了多久,连天都渐渐青白,那哭声才停止,破败的茅草屋仿佛被天穹那丝微白驱散了终年萦绕的苍晦。
  也足以看清,一个头发散乱的秀才,跪着跨过了那断横梁。
  远处的街巷渡口渐渐出现稀落人影,茶坊的吴老三也被脚步声吵醒,揉了惺忪的睡颜,从暂且充作床榻的门板上醒来,依着往日般,第一件事就是去河边看看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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