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不。他们这是警告。”裴元俭神色依旧,“若我退一步,则万事无忧。”
薛殷神色不屑,眼底眸色却厉了厉:“若是我们不退反进又当如何?”
他们,又敢如何?
“那就试试看。”裴元俭目光定在长街落雨,雨珠如离弦之箭,迅速而又缓慢的在他眼中悬停、下坠。
“究竟,谁能活到明日!”裴元俭眼眸陡然划过一抹刀锋出鞘的锐利,却又转瞬化作深幽。
侍卫牵马至停船桥边,裴元俭上前一步,接过马绳,手中长鞭一甩,黑马受惊狂奔,年轻男人眼眸忽而蕴起一闪而过的笑意,眸色似疯狂又似千帆波涌后的幽沉,却在无人知晓处,藏着运筹帷幄的深静。
年轻男人随马奔跑数步,惹得身后不知情的侍卫忧心急唤:“大人小心。”
而薛揆一行只是冷静的各自上马,随行而去。
迅疾之间,男人在众人胆战心惊中旋身利落上马,数不尽的意气风流,招袖侧目,暗纹黑袍却似活过来一般,在阴雾水汽中蜿蜒出森冷锐利的兽爪,呼吸之间,惊艳与惊魂同时发生,而在下一刻,如同被雨珠拍醒,只剩下阴雨天无孔不入的冷与沉。
这世间总有自以高位者,喜欢把芸芸众生视做棋子。
棋高一招,可保家族数十年荣宠不衰,甚至,登临九五。
却忘了,执棋者也作凡人,是人便都有忧,怖,畏,怯,如此便会,百密一疏。
而他,无忧、无怖、无畏、无怯。
弛风横刃在前,自当生死无惧。
那便看看,胜者为谁!
茱萸湾,处于芜城西南之界,长河波如玉珩,林木湫泺,遥遥望去,翠绿深邃。中大片空地,已经筑起三级刻古老符文圆坛,高二尺,平阔约为一丈,以黑绸衔接水上竹筏,空中、水面、地上皆飘荡纸钱,烟雾缭绕,皂幡鼓动。
卢庚着玄色绣黑鱼水纹锦炮,立在高阶,圆坛其左银盆植以净竹,右放水龟。
鹅颈洒血溅在坛中,卢庚嘴里吐出古怪悠长的腔调。
“旸谷洞元。青华宫中。”
“部四十二曹。偕九千万众。”
“掌管江河水帝,万灵之事。”
“水灾大会,劫数之期。”
“正一法王,掌长夜死魂鬼神之籍。”
“无为教主,录众生功过罪福之由。”
“上解天灾,度业满之灵。”
“下济幽扃,分人鬼之道。”
“存亡皆泰,利济无穷。”
卢庚唱罢,回身大道:“今乃庚日,天钱地钱水钱通宝,以拜五炁解厄水官大帝。”
“洗濯愆尤,祈祷祥瑞—— ” 身旁小厮递上三根刻篆粗香,卢庚接过高举头顶,与众人面朝河流三拜后,正要插下。
急促的马蹄声自远处传来,尘土飞扬,一只离弦之箭破开尘魍,宛若长虹贯日削却燃烧白灰一段,不偏不倚斩断火星。
人群中有人手臂微抬,数十黑衣人从林木中窜出,黑巾覆面,瞬间爆发慌乱,祭祀贡品被掀翻到处狼藉。
“来人啊!有人毁坏祭祀!抓刺客!”
“断香不吉,天神无应,恐会降下灾厄啊。”祭祀的老者惶恐呆滞原地,捶胸顿足。
可惜,已无人在意。
一片慌乱之中,位列末首的青年人显得极为突兀,他自始至终低着头,存在感低微,竟无人注意。
河流染血,草木也似诡谲流纹天旋地转。
他终于抬首,冷漠垂问:“何人行刺?”
“薛揆。”
“属下在。”
乱逃的诸人好似定住,目光惊愕的看着突然出声的裴元俭,顺着他的话,移向从河流之中破水而出的薛揆一行。
“谁敢破坏郭盐运使的祭祀大典,就地格杀。”男人唇角溢出一抹微不可查的冷漠弧度,
“无赦。”裴元俭平静道。
密林阒寂无声,一瞬间连刀剑相击声都似转弱,卢庚被家丁护着往安全处退去,听见此话,好似不识惊叫出声,声音里带着暗示:“他们是一伙的。这就是他们的阴谋,为的就是得到我们的信任之后再一网打尽。”
“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祭祀大典的护卫听令。”
他一脸狠色:
“除恶务尽,不必留情。”
眨眼之间,方才还似玩笑胡闹的“刺客”,身上气势陡然爆发,浓郁汹桀的杀气直扑裴元俭而来。
无辜奔逃者偏巧成了拦路之石,被顷刻间斩杀,好似收割人命的阎罗,眼也不眨。
裴元俭眼眸深处划过一抹厉色,刀尖在杀伤数人后直逼面门,电光火石之间,薛殷斜刺里突然出现,一剑挑起与之缠斗在一起。
“好武功!看来你背后之人倒是用心了!”数十招后,两人仍不分伯仲,薛殷狠狠压下他的剑,讥讽出声。
黑衣人飞快看一眼站在那不动的裴元俭,目光陡然划过一抹强烈的杀气,出招更为凌厉,剑剑直冲薛殷要害。
薛殷自然看见了他那一眼,登时暴怒,同样凶狠的刺去,声音怒气冲冲:“说!你背后之人究竟是谁!竟敢对我主子动杀心!简直找死!”
“薛殷!”薛揆被人围堵其中,听见薛殷的爆呵,疾声提醒他冷静,不要入了对方的圈套。
可已经来不及,黑衣人看准时机,直接当胸一剑刺穿薛殷胸膛。
薛殷倒退数步,猛地呕出一口鲜血,又拦了其余人朝他刺过来的剑,力有不怠就要跌倒。
薛揆眼中发急,却如何也赶不过去,下一刻,一直未动的裴元俭终于动了。
看不清他的身影,眨眼之间他便出现在黑衣人身后,一剑封喉。
刺红鲜血喷溅,星星点点落在男人侧脸、颈侧,却更添鬼魅嗜血,宛若荆棘丛中杀出来的阎罗,一步一步,血气与死气并染。
“想来找死?”裴元俭眼神似笑非笑,配上那一双漆黑冰冷的眼眸,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阴瘆。
他微一挑唇,
“本官亲来成全。”
半刻钟后,茱萸湾风平浪静,刺客无一活口。
那位盐运使,也是当朝中书令郭中槐的亲弟郭章,这才姗姗来迟。
“裴大人。”他面色惊恐不安。“本官来迟了。”
“来迟?”裴元俭皮笑肉不笑道:“郭大人来的正巧。”
一切结束才到,可真是够巧。
“裴。”一旁正在包扎的卢庚突然抬头,磕磕绊绊道:“大人?”
“小人不知,小人还以为。”卢庚猛地跪下,“小人有罪,小人竟然将大人错认为……
说到这,他骤然一顿,像是方才醒神,缩头道:“小人罪该万死。”
“罪该万死?”裴元俭呢喃着这四个字,一步步走到卢庚面前,手中剑尖一路滴血,留下刻目的血路。
“陛下面前才该罪该万死。”
“卢首总如此威风,我不过一个小官。”
“我,”他低眼审视着自己,一字一顿:“哪、里、敢?”
粘稠的一滴滴血侵入眼中,像是开的异常灿烂的曼陀罗骤然被践踏成泥成浆,鲜艳乍然化作死气,沿着颈侧细细的毛发猛地扣掐喉咙,憋涨的难以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