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就像没有看到一样,男人踩过已经干涸的棕红色轨迹,室内已经没有人了,只剩下仿佛暴风摧残之后的残渣。他找到一小块没有杂物的空间,弯下腰,把便当盒放在地上。抬起身,端详片刻,又低头,仔仔细细地将方向更改得更加明确。
  做完这一切,他站直了身体,开始回答问题——来自于空气里一个不存在的人。
  “父亲关心孩子是否会饥饿,不是很正常的事?”
  “不用妄加猜测了,你对我而言,只是一个未死的灵体。”
  “世界上已经有太多灵体,依旧存活的,已经死去的,半死不活的,已死复生的。它比较淘气,总和约定好的不一样。但这不是说你存在就有什么意义的意思,‘存在即是合理’,这句话是一个骗局——我以为你会明白。”
  “以骗局去想解决另一个骗局,只会创造一个无穷无尽的莫比乌斯环。”男人顿了顿,声音平缓,“不过,所有的选择都应该被受到尊重。”
  “所以,继续这场梦吧,以你喜欢的方式。”
  从头到尾,他的表情都没有一丝变化。
  ……
  又一次,醒来了。
  阳光穿过灰尘,平和地笼罩在身体周围。啊,是梦呢。又一次这样想了。于是站起来,很正常地推开已经半开的门,用可以行走的腿脚走出去。
  吱呀的声音,有点大,针刺一样地撕裂着脖颈后方的神经。因为感到恐惧,所以更加确信这样的是梦。可是,梦里又有谁会开门?不知所措地左右张望,然后,看见了躺在门后的女人。
  ——右脸上有十圆硬币大小的胎记,嘴唇偏厚,鼻梁笔挺,额头略突。
  ——双眸闭紧时,容貌颇具平安风貌的恬静美丽。
  ——黑色的长裙,在阳光下原来是群青烂漫的黛色。
  ——掐在女人脖子上的手指如冰雪苍白与安详闭紧的眼眸完全相反的长长吐出的紫色舌头青筋冒起挣扎时双腿血肉被粗糙的墙皮剜刮翻开脖颈乌青勒痕森森头发缠结在仓库上的门凝着一小块头皮是她死前把门撞开脑浆崩离。
  藤田爱,自己掐死了自己。
  ……
  在那一天,端岛上的人都看见了。
  全身是血的怪物发狂地大笑,在街道上发足狂奔。血腥味的液体从它身上汩汩地冒出来,跑过的地方都留下一连串鲜红色的,不完整的脚印。
  那是多么快的速度啊,就像一阵混着鲜血肉碎的飓风。提早到来的春日阳光没能阻止它,热闹祥和的安居氛围没能吓退它。怪物就这样冲进了海里,红色缓缓融入白与黑的大海,只留下结着寒霜的砾石上的点点滴滴。
  怪异与恐惧令人们都回到了家里,连窗帘都禁闭,瑟瑟发抖,诅咒着身边的一切:“不,这是神的旨意!”
  第68章 蝴蝶风暴no.6-11
  蝴蝶风暴no.6-11
  “我有时,会模糊海与冰的界限。”女孩出神地望着眼前的大海。
  二月的孤岛深海,与乍暖回春的天气无关。临着海面的天空下涌动着半透明的结晶体,连绵成片,巨大成网,风浪与流冰融合,因为散射成蓝的光线过于遥远而深邃而浓结成漆黑的墨水,沉静地流往灰白的地平线。
  “实际上不存在颜色形态的区别,它们的差别只是光线。”
  她试图向另一个不存在的人解释自己的观点:“海水与流冰,本质上而言是不同形态的水,而人类最依赖的区别方式,完全属于假象。热衷于以概念去区分物体,这一行为建立于同源的本质之上,本身就没有意义。”
  “所以这段话的主题是?”
  “同理可得——”
  女孩朝他咧开右侧嘴角,左侧嘴角被铁钉划出剖口,向外翻出的血肉是半面凝固在时间里的微笑。不能期待一个人永远璀璨,更何况她本身活在黑暗,“活着没有意义。”
  “你弄错了一件事。”幸村不动声色地道,“区分不探究本质,因为区分不是分解。”
  “两者有什么不同吗?”
  “分解只有一个答案:万物同源。例如你和我,我们跟大海,大海和地球,地球和宇宙,都是原子的集合体。”幽灵举例说明,“佛教又将这个概念称之为‘空’,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人世表色重重,实则皆空。”
  “而区分,只需要将它们当整体看待。”
  “例如——?”
  幽灵示意她看向日光下白黑成片的海流冰之景,“海就是海。”
  “那我呢?”女孩霍然站起,噔噔噔几步跑到海岸与水的界限。
  她将双手拢在嘴边,虎口因此沾到鲜血,却不管不顾,仍朝着遥远的流冰大喊:
  “在我的人生里,活着与死亡,是‘区别’而不是‘分解’吗?”
  ——【“我也不做梦,可能我也死了。”】
  幸村知道自己无法在白昼时分触碰到对方。但此时此刻,他仍然伸出手去,半透明的手掌穿过那头乱糟糟的杂毛,落在消瘦凹陷的肩窝。
  海边狂风猎猎,吹起宽大的陈旧衬衫,在骨架上来回,像一只无法飞起的风筝。
  “是的。会更好的。”
  ——骗人。
  你得承认,世界是会偏心的。
  当然,这不一定是坏事。假如人人都同等一致,不分先后地拥有相同的人生,那么故事将会因为雷同而毫无乐趣。
  所谓“因果律”,只是一个丁字路口,承担不同重量的机动车驾驶上不同的路线,获得不同的命理,可能是报复、背负、枷锁、逃避,也可能是胜利、优越、成功、得益。
  “你坏事做尽,必定有报应!”
  “你多行善举,好人有好报!”
  但问题在于:
  好像没说过,坐在驾驶座上的人,跟得到命理的人,必须是同一个?
  “不——不!”
  运动鞋底踩上霜结的礁冰,很快就滑倒了,绫小路启太又爬起来,发了疯地向前跑去。他的额上还绑着渗血的绷带,因为脑震荡陷入了昏迷,挣扎着爬到医疗箱旁自救,再醒来时,一切都奔向了无法控制的黑暗。
  沿着深红的血迹一路追寻,但已经晚了,空无一人的海岸线,席卷而来的白色浪花嘲笑着他。绫小路启太跪倒在地,双眼茫然地盯着碎冰浮动的海面。少顷,他下定了决心,操纵着颤抖的双腿,踏入了寒冷的海水。
  “喂——你在哪里——”
  从头到脚仿佛被针刺扎着,在极度低温下,脸色都变成深深的乌紫。绫小路咬着牙往前继续走,海水漫过他的膝盖,痛感消失了,他变成了一只套着一大团橡胶外衣的寄生虫,不知疲倦地呐喊,祈祷。
  ——具体对象不明的吼叫,再怎么撕心裂肺,也不可能得到回应。
  他继续往前走,橡胶外衣盖过了头顶,面部都变成了一张泥塑的平面。再用一点粉胶,分别堆积形状得体的眼睛,鼻子,嘴巴。现在它们全部开始融化。
  “喂——”
  “我在这里。”
  绫小路僵住了,他一格一格地低下眼。在早就失去知觉、冻得乌紫的脖颈上,横贯着一只白净的手,五指绕着解不开的红,无惧于落水成冰的低温,它们鲜活地,生动地往下坠落,与漆黑的海水化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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