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关山 第63节

  谢明裳手里捏着代表她父亲驻扎地的红色小旗,在沙盘上东一下西一处地扎出四五个小洞。
  严陆卿急忙把扎去浣河上游的红色小旗拔起,插回原处。
  “事关军情战事,不好供娘子玩耍的。”
  严陆卿奉上药酒葫芦,又打开朱漆镶贝母片的名贵方木盒,捧出八盒做工精致的鎏金纹小圆盒。
  “我家殿下叮嘱臣属寻来的香膏。铺子里八种不同配方的香膏,臣属全买来了。娘子闻闻看,喜爱哪种味道,以后专买那种。”
  谢明裳原本接过药酒葫芦时还微微带着笑,颔首冲严陆卿道谢。听到“香膏”两个字,笑容就一敛。
  形状漂亮的唇角扯了扯,她接过精致银盒,摆弄几下。
  “严长史,你也够狗拿耗子的。还一次买八盒?够你家主上用好久了。最近都不用再买了。”
  严陆卿:?
  主上哪会用香膏,分明是买来给娘子用的啊!
  严陆卿是个文人,叫起屈来也含蓄:“祥凤斋这间香膏铺子在京城抢手得很,买香膏要提前订制,排上十天半个月的队才能到手。”
  “主上曾经吩咐道,给娘子花用的钱不计较。臣属就做主,当场出十两金,找了位拎着香膏刚出铺子的买家转卖了给我们。”
  绕了个大圈子把前因后果解释清楚了,特意突出“十两金”的买价,严陆卿感觉对得起主上的心意,再度奉上香膏。
  谢明裳的注意力却被带跑了:“不是说王府穷了么?怎么还有钱一掷十金地买香膏?严长史,这里没外人,别哄我。吐两句真话。”
  严陆卿笑答:“前几日当真差点揭不开锅,还好最近宫里赏赐下黄金八百两。”
  “明面的说法,主上的新王府快搬迁了,圣上开私库道贺;实际上的缘故,约莫是我们王府叫穷,消息报进宫里,赶紧赐金安抚。”
  八百两黄金的赏赐不多不少,总之,讹到手就好。严陆卿留下香膏,拱手告辞离去。
  谢明裳把价值十两金的八盒香膏摆弄几下,扔去妆奁桌上。
  “七拐八绕说了半天,原来严长史都不知道他主上打算怎么用香膏。”
  兰夏纳闷地插嘴:“香膏还能怎么用,擦脸上啊。这么贵的香膏,还能用来擦手脚?”
  谢明裳:“呸。不跟你们说。”
  等人走了,三个小娘子关起门来继续玩沙盘。
  谢明裳把红色小旗又拿在手里,四处扎了几个小洞,最后还是把旗子扎回虎牢关西北,浣河上游的河道拐弯处。
  “这处怎么了?”兰夏没看明白,指着上游河道问。
  “为什么旗子一定要扎这里?”
  谢明裳捏着红色小旗敲敲沙盘。
  “这处我跑马去过。”
  皇家打猎的林苑就在虎牢关东北面。
  沾爹爹的光,每年皇家行猎,重臣家眷可随行。她跟去行猎过三次。
  “有一次是秋冬天枯水时节去,我骑着马可以涉水过河。水到马腹。第二年春夏换季时又去,当时不清楚情况,还以为可以骑马过河。才下河就险些被暗流冲走了。”
  “那天爹爹揪着我的耳朵痛骂了一通,至今没敢让娘知道。”
  战场在河边。对方人多势众,我方占据地利。如何用这条河……
  谢明裳把旗子又插回去上游。
  “今年京城雨水多。总之,这条河可以做一做文章。”
  *
  连绵如珠的雨势到午后渐渐转小了。
  王府的主人早晨入宫赴宴,午后踩着小雨回府,傍晚时惯例来主院用膳。
  堂屋里摆好晚膳,谢明裳落座时,视线落在实木圆桌上扫一圈,撑不住笑了。
  前两天才削减的十二道菜份例,今日又削了四道。桌上只剩八盘热菜,四荤四素,加一瓮乳白鲜香的鱼羹。
  八道菜,两个人吃,其实分量也足够。
  但毕竟堂堂王府晚上一顿主膳,八道菜的份例连许多富商人家都不如,传出去有点不好听。
  四周窥探的视线遮遮掩掩,都在瞄大桌上显出寒酸的八道菜。
  谢明裳拿筷子尖挑挑拣拣一根新鲜的菘菜,放在嘴里慢慢咀嚼着,视线偶尔瞄一眼堂屋中央端坐的人影。
  ……今天又要开场什么戏?
  萧挽风自从进了堂屋,并未坐在桌前用膳,只远远地坐着。
  堂屋中央高挂的红宝石弯刀光芒耀眼,坐在弯刀下方的河间王府之主手里握着酒杯。
  他并不看独自吃喝的谢明裳,目光望着天边漫布的晚霞,偶尔喝一口酒。
  原本盯着桌上八道菜的窥探目光,渐渐察觉出今日的异样,改而惊疑不定地转去窥探王府主人。
  堂屋里无人说话,压迫感越来越浓重。众人都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窥伺的眼睛惊恐低垂,兰夏和鹿鸣不安地站来身侧守护。
  谢明裳拍拍她们的手,示意她们退回去。
  她今晚吃喝得不算多。用了小半碗饭,几筷子菜蔬,两块鸭肉,鱼羹倒是喝了两碗,放下碗筷,捧起饭后习惯用的舒缓安神的茉莉花茶。
  前日夜里用刀脱了力,手臂至今还酸疼地抬不高。正捧着茶盏慢慢地啜茶时,耳边传来一句听不出喜怒的问话:
  “吃喝好了?”
  谢明裳喝茶的动作一顿。
  事先没商量好,她琢磨不透今天要上演个什么戏码,但看架势似乎要唱一出大戏?
  她捧着茶盏道:“吃用好了。殿下不来用点晚膳?”
  萧挽风并不看她,漠然道:“再给你个机会。你最好多吃点。”
  谢明裳:?
  她思索了片刻,没搭理这句话,任凭硬邦邦的一句落在地上,自顾自低头喝起茶来。
  耳边又传来一声冷冽言语。
  “敬酒不吃吃罚酒,本王果然宠你太过。放任你骄纵至此,是本王的过失。”
  谢明裳:?
  好长的一段念白。今晚果然要上大戏?
  萧挽风以左手斟酒。左手的动作不甚熟练,美酒泼出来一点在桌上。
  他低头望着那点酒渍,俊美的面色满是冰霜。
  穆婉辞和陈英姑两个快步上前擦干净桌面,又无声无息地低头退下。
  王府之主今晚的心情显然不佳,视线锐利如刀,环顾堂屋四周。服侍众人纷纷低下头去。
  耳边听到一声漠然吩咐:“来人,撤了席面。”
  “把谢六娘带下去,拘押于合欢苑耳房。”
  “三日不给水食。私自探望者斩。违令擅送水食者斩。”
  谢明裳微微一怔,正琢磨着“合欢苑”是哪处?顾淮已经奉命进堂屋,站在谢明裳面前,抬手往门外,肃然道:“谢六娘子请!”
  她莫名其妙地起身跟随顾淮出门。大惊追来的兰夏和鹿鸣得了她眼神示意,两位小娘子留在门里发怔。
  身后传来语意寒冽的训诫:“王府后院岂是骄纵狂妄之地。尔等众人,以她为诫。”
  堂屋里无人敢抬头,众人深深地伏身下去:“是。”
  谢明裳被推搡出院门。
  顾淮在前头领路,沿着廊子往前几百步,弯来拐去,拐过廊子尽头的假山石,又走过一大片合欢木林时,谢明裳心里微微一动,停步抬头注视头顶遮天蔽日的绿荫。
  合欢木,合欢苑……
  “委屈娘子了。”
  走到这处幽静所在,闲杂人等抛在身后,顾淮肃然绷紧的神色终于放松下来,带几分歉意道:“刚才在众多眼睛前做戏,搡了娘子两把。莫怪。”
  谢明裳没放在心上。
  毕竟,顾淮轻轻搡的那两下,哪比得上她马场那那夜出刀后的浑身酸疼麻痹?都几天了,还没好全呢。
  “你家主上演戏都不提前知会一声的?戏本子差点没接住。”她嘀咕着,沿干涸的小溪浅道走进窄门。
  这里便是萧挽风平日独自居住的幽静跨院了。
  她初入王府的头几日被领来一次,清晰地记得迎面有座极大的书房。
  那次进门之前,她刚刚发脾气掀翻了整桌席面,自忖必死。
  这是她第二回 来。
  心境截然不同,眼里看到的景象居然也完全不同了。
  庭院东边赫然修了个极大的汉白玉澡池子,
  她上回怀着必死之心而来,进门直奔书房而去,这个大个池子居然没瞧见。
  “原来这里叫做合欢苑?”她好奇地四处打量着:“关我三天的耳房呢。领我去看看。”
  顾淮默默地在前头领路。
  谁知道这处院子叫什么名字?以前他们私底下都玩笑叫做“藏娇院”。主上今日随口命名“合欢苑”……那就叫合欢苑了。
  顾淮领着谢明裳直奔书房。
  穿过书房外间的堂屋,撩开珠帘隔间,指着往西边的卧寝间恭敬道:“娘子请。”
  谢明裳:……?
  这处卧寝间分明比她的主院卧寝还要大两倍。进门一对四尺高的大梅瓶,对面靠墙的古玩架上摆满层层叠叠的精巧物件,书架顶天立地,黄梨木架子床大得可以让她横躺。
  卧寝间横穿过中间明堂,东边出去的院子,便是那座新修的精巧汉白玉澡池子。
  谢明裳指着这比主院还要精致豪奢数倍的新住处:“没弄错地方?接下来关我三天的耳房……这里?”
  顾淮肯定地道:“就是这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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