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北尉强盛百年,值此将衰之际,正是天赐良机。陛下若相信臣的判断,臣有一计,我朝可假意同意和谈,而后趁两朝会面之时,派大司马出其不意突袭虎牢关。北尉元气一挫,背有柔然死敌,腹有六镇叛军,尾有我朝逼迫,便再难成气候了。”
陈勍静静听着,仿佛听进心里了,又仿佛神游天外。
隔了半晌,他自嘲地呶呶唇角:“含灵,我很早以前就在想,你是不是上天降下的神女来辅佐朕的。”
谢澜安平静地回视陈勍。
“你总像站在所有人目光之前,俯瞰着人世这道小小的棋盘。你曾让我看到了中兴之望,所以你要清田,我允了,你要女子参与闱试,我也许了,甚至你弄个挽郎来做状元,我也未说什么。但是。”
他说的与方才谢澜安说的全不相干,谢澜安叹了口气。
陈勍也落寞地叹了口气,眼里突然生出些怜悯,霍然射下视线,朝冠上的玉珠铮铮作响。“兵戎之事,你谢含灵就能料得一丝不差吗!你根本没上过战场,也没去过长江之北,纸上谈兵不是兵家大忌吗?!”
他又像愤怒又像委屈地站起来,“你勾画的那些环环成扣的万古基业,是很好……可是除了你,没人看得到啊。”
看不到的事情,你要我如何放手去做?
谢澜安沉默许久。“我懂了,陛下不能信任我。”
“不,”陈勍立即道,“我能信任的便只剩你了含灵。”龙袍加身的少年说话间摘下碍事的冕旒,从朱墀上急促地走下来,被他拎在手里的珠玉伶仃相撞,像一尾尾急于脱钩的鱼。
“拿两万俘虏赌伪朝一场内乱,我可以听你的。但现在你是拿整个大玄的国运、黎民的生路,去豪赌一个胜负难测的结果。”
“含灵你是不世之才。
“可朕赌不起。
“朕……肩负江山,赌不起啊。”
他见谢澜安不说话,微微朝她矮身,散出一片隐幽的龙涎香气。“含灵,老师……你帮帮我。你既知我心病,便趁褚啸崖父子在京,帮我除去这一心头大患,好不好?我已经想过了,或者毒杀,或者将人诓进宫来围杀——他纵勇武过人,终是肉体凡胎,只要能除此恶獠,我……朕什么都答应你!”
褚啸崖在朝上问陈勍怕什么。
西府和北府,对金陵台城里的君王来说有一个都是祸患,何况两家同时坐大!之前谢澜安一直站在他的立场上,她连王翱都能斩草除根,可是轮到褚啸崖,谢澜安非但没有打压大司马的迹象,反而想让褚啸崖再战彪炳,而大司马又有求娶谢澜安之心,这让夹在两个强臣中间的皇帝如何不怕!
谢澜安难得有失去耐心的时候,忍不住溢出一声冷笑。
要说皇帝懦弱吧,他还敢虎口拔须,要说他勇敢吧,面对北尉给个甜头便想偃旗息鼓。
“杀了褚啸崖,不等北尉上贡,就先给他们送去一份大礼是吗?”谢澜安忽然想撬开皇帝的脑子,看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皇帝难道以为,她之所以忍受褚啸崖,是因为她杀不得他一人吗?
“褚啸崖可以杀,然后呢,我朝哪位将军比他骁勇?剩下十万北府军谁能羁縻?陛下不会以为你一声令下,这些被褚啸崖一手带起来的将士,就会乖乖接受朝廷的接管吧?南朝的北府,便如北朝的六镇,一旦无主,立刻会自立叛朝,届时天下就会星散大乱!”
“世道难道一定会照着你的说法发展?”陈勍眼眶倏尔一红,他爱她的这份骄傲,可眼下,陈勍被这份他永远也参不透的骄傲刺痛了,“谢含灵,难道你是此世的神灵吗?!”
谢澜安在这一刻,眼神奇异地亮了亮。
空荡的大殿不知从何处钻进一缕阴风。陈勍说完之后便后悔了,他忽然有些害怕对上谢澜安那双冶亮的眼眸,害怕听她回答。可是不等他阻止,谢澜安已冷漠地转过身。
她在转身的同时开口:“如果陛下执意和谈,我可以是。”
她可以做主宰这个王朝的神。
陈勍心头掠过一丝异样,他下意识松开帝冕,捉住女子冰凉的衣袖。
“朕……可以听你的,不杀褚啸崖,但是……”落地的朝冠发出碎玉之声,陈勍急于从不安的内心抓住些有分量的许诺来留住她,终于,他灵光一现,“你便嫁给朕。”
谢澜安骤然回头,目光锋利。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朕,朕可以不碰你……”陈勍苍白的脸褪回到一个清孱的十八岁少年,诚恳而脆弱,眼神却期冀地亮了起来,“只要你愿意做朕的皇后,不嫁与别人。你不必怕自己地位不稳,绾妃即将诞子,孩子一生下来,朕便将他放在你膝下教养,让他认你为母后!”
第111章
若说还有什么话, 可以比拟这句话的荒唐恶心。
大概就是楚清鸢前世对谢澜安说的那句:“我只是想和你成亲生子,让你过正常人的生活。”
谢澜安气到失笑,反而出离了愤怒, 只是啼笑皆非地想:男人是不是都这样?
在他们倚凭她的能力腾达以后, 那些从云端吹来的风, 将他们捧得飘飘然了, 让他们以为自己的位置本该这么高。然后为了满足自己的尊严与征服欲, 这些人反过来剪断她的羽翼, 要将她圈拢在他们的领地中,还美其名曰报答。
口口声声说“愿意用性命来答报你”的人,原来,用的是她的命?
谢澜安不怕被人背叛,充其量是又一次印证了人性的不牢靠,啼笑皆非而已。
“陈勍。”她又问了一遍,“你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想过绾妃吗?”
“绾妃性情最是柔婉,她不会有异议的。”
陈勍一点不介意被她直呼大名,他专注地望着向那张因怒而生艳的容颜, 急于剖白自己的真诚:“朕以祖宗社稷起誓,从此你与朕共为这江山之主!只要你点头, 你便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含灵……”
“锵啷”一声, 大殿外猝然传来食盒落地的声音。
“娘娘!”随着这声宫人的惊呼, 暗红的血色在朱槛外冰冷的地上蜿蜒开来。
成蓉蓉捂着肚子倒在中门外, 发钗堕在洒了满地的滋补汤中,叮地一声,如同濒死的呻吟。
绝望到极点的人,神色反而变得茫然了。她费力地仰头看着大殿里, 目光像跌进深渊的雪花,支离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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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怎的还没出来?”
云龙门外头的玄白抻着脖子往前庭张望。
他心算着朝臣们退朝的时间,总该有一个时辰了,连大司马都出宫了,皇帝有什么话需要单独与主子谈这么久?
胤奚锁着眉立在玄白身旁。而今形势突变,无论谢澜安去哪里他都要贴身跟随才放心,唯独在这里,他只能止步。
肆虐的风吹动他寒青的斗篷,胤奚心里无端躁郁,决定不等了。
他迈步正要闯入内,忽有一道人影从对面走了过来。
“按吏部调令,你昨日便该离京了。”楚清鸢走到胤奚面前,声里带着寒意,“你在这里已是不合规矩,还想闯宫不成?”
“有何不可。”胤奚直接拂开他,忽闻喧嘈声响,转眼见四五位太医背着医箱,从另一道门匆匆往太极殿方向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