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那件事牵扯到公主,我不想再提了。我咳了咳:“往事不必重提,公道自在人心,”说罢,我酝酿出些热泪来,又朗声道,“皇上,臣不求功勋荣耀,只求洗清罪名,以慰父亲在天之灵。”
  说着,我双膝跪下,以头触地。秦信也随之跪倒。
  “皇上明察。”识眼色的大臣们纷纷跪下了。
  “萧大人以身犯险,为朕勇夺遗诏,不愧是忠烈之后。先前实为误会一场,幸而未曾铸成大错。否则,白师父在天之灵,怕要怨朕了。秋渐……”皇上说着,却被王太师打断。
  他却也无话可说,只是拦阻似地沉声叫了句“皇上”。
  皇上只一顿,并未接茬,径自道:“传旨下去。着,九门提督萧遥官复原职,昭告天下,按例抚恤。萧遥、秦信刺敌有功,萧遥加封弥都郡公,秦信升御前侍卫总提领,赏银千两,以慰公伤。”
  我和秦信再拜:“谢主隆恩!”
  身后群臣跟着山呼:“皇上圣明。”
  “众爱卿平身。”
  我随众人谢过恩起身,第一眼便去瞧王太师那边的反应。只见他嘴唇紧抿,眼神飘在半空中,背微微佝偻着。从我有记忆以来,这个人就一直无比神气,无比跋扈,以至于我从未想过他上了年纪。就在此刻,我发觉他不过是个老头子,发已斑白。
  我原先有些浮躁的得意,这时候慢慢地沉住了。
  回眼看皇上,却见他似乎瞧见我忙着瞧王太师挫败的样子,眼里蕴了笑意,对我极快地牵了牵唇角。
  我也垂目而笑,心中却有酸楚泛出,被我强行止住。
  接下来是照常的议事和部署。结束后,皇上起驾回寝宫,我在各位大人的簇拥下向出走。王太师一行人故意走得很快,是个不与我们为伍的意思。我却疾步跟上去,与王太师并行。
  “王大人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萧大人。”
  “怎么,王大人不高兴?”我盯着他,“哦,大约是本官回来,让大人感到意外吧。”
  王太师此时已平复了心绪,面无表情,并不看我,只冷笑一声。
  “也是,上次相见,本官着实狼狈了些,”我扬唇,“可王大人该不会以为,本官就这么轻易地被你打倒了吧?那官印,只是寄存在大人处。我萧遥的东西,谁也抢不走。”
  王太师终于转过头来。他双眼如炬,直视着我,压低声音道:“萧遥,你就是个祸根。皇上心慈手软,被你蒙蔽,你以为我也不知道你有什么企图吗?我如今除不了你,日后也要除你。但凡我这把老骨头还有一点力气,就会不惜一切将你拉下来。来日方长,萧大人,”他拂袖,恢复了正常的声音,“老夫,不奉陪了。”说罢,便径直甩下我,朝前走去。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逐渐收起面上的神情。
  王修廉,那就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第三十一章 逆夜.九门提督萧遥(1)
  我回来的第二日,皇上便召集文武百官,在众臣面前亲自接了这一份迟来的遗诏。
  接下来,诏书被昭示天下,众位封地的王爷也将各收到一份。
  我官复原职,将该提拔的人都提拔上来,重整了禁卫军。朝中许多官员见我得势,纷纷来巴结攀附。先前我被贬时门庭何其冷清,如今,府上又恢复了当年爹还在时的盛况。但我暂且无意去经营这些,只是将我缩在府上做留巷候时来拜见过的那些人见了一见,谢过他们当时感念。
  我独自去为老头子扫墓。此时已是深秋,但是墓前并无杂草落叶,想必管家经常来看他。我跪在墓前,沉默地摸着他的墓碑,眼睛一阵阵发热。良久,我才低声向他说:
  “爹,我回来了。那天你让我去那庙里抽签,却给我一个凶险的启示。我明白,你是想让我知道,日后的路会很难走。但是老头子,你放心,再难我也会一直走下去。女儿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说罢,我重重地拜了三拜,起身离开。
  秦信升任了御前侍卫总管。他失了手指,武功废了大半,好在有随我夺回遗诏的功劳,能镇住下面的人。但他自己总有些沮丧,加倍地练功,以期自我安慰。柔丽这些日子倒是很安静,没了先前闹腾的劲儿,大概是忧心母国局势所致。
  为了让秦信安心,我住进了侍卫司,同从前在东宫时一样和他朝夕相处。
  在宫里来回,我偶尔路过东宫,总是恍神。
  这些日子,皇上时常召见我。说完了公事,便屏退多余的侍从,只留下我一个。他说:“遥儿,你陪陪我。我们许久没有共处,你向我讲讲,你不在我身边的这些时候,都发生了些什么。”
  他还留存着从前的习惯,私下对我从不称“本宫”或“朕”。其实我应该问问他为什么,可我只是假装没有察觉。
  我想,从前我们多少有过暧昧。哪怕是我一厢情愿,他逢场作戏,也总是有。可那止于暧昧。如今,我仍然很自觉地不去点破。
  说来,我从九岁那年进宫起就喜欢他了。他那时十八岁,风华正茂,是我见过气度最雍容,相貌最俊朗的男子。那时候他拿我当小孩子。有一次,我练武不慎割破了指头,鲜血直流,刚巧被他撞上。
  他便蹲身在我面前,捉住我的手温声道:“当心,不要动。”又回头使唤下人快些取药箱来。
  我瞧着他安慰的笑脸,感到很奇怪。因为于我而言流血受伤实在是常事,未曾有人这般小题大做过。于是皱着眉故作老成:“太子殿下,这是小伤,不碍事。我要是连这都怕,日后拿什么来保护殿下?”
  他扬唇,用修长的指点我的鼻尖:“既如此勇敢,那便愿我的小白五爷快快长大了。”
  之后,他依旧叫人为我细细包扎好,说:“遥儿要保护我,先保护好自己才是。”那时,我的心便很懵懂地动了一动。
  我从小在一群粗人之间长大,连我的丫鬟都能单手抬缸。稍微文雅点的人,大家都嗤之以鼻,说他娘们儿唧唧酸气冲天。突然有这么个人,举止绝不粗鲁,声音也平平稳稳的,但竟很有男子气概。这让我对这个世界多少改观,第一次觉得有些舞刀弄枪的,真是大俗人。
  所以我那时候开始就很向往他,很想与他亲近。这和猪八戒想亲近嫦娥的情感实是一回事。
  我在东宫的前几年,太子将我当男孩看,所以真是我一厢情愿。后来,却慢慢地起了微妙的变化。
  太子先前有婚约,与他母妃兄长的独女,从小便定下了。姑娘本该在十五岁时入宫,却染了病,耽搁下来。贵妃娘娘不愿他先纳妃,怕抢了自己侄女儿的风头,便等着着姑娘病好。没想到,一等就是四年。等到太子二十三时,姑娘终于有了起色,各处开始准备纳妃事宜。
  那段时间,我整日闷闷不乐,对谁都是凶巴巴的,在太子面前也常常一言不发。终于有一天,他趁四下无人突然抬起了我的面具,而后笑出来:“果然脸色阴得可以。谁又得罪了我们铁面大人?”
  “那些四处布置的。”
  “哦?无妨,待我大后,一切都会停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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