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长湖比书院地势稍低,一路走去,恰有一处礁石延伸出去,在湖面之上,仿若一隅矮崖。
凝辛夷望着浮冰碎玉般的湖面,突然发现,真正站在这这里的时候,她竟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样害怕,好似跳下去的冷,可能也比不过此刻。
她有些出神地望着湖面,风吹起她的发,湖面的光反射在她皎洁的面容,她站在那里时,像是将要乘风而去姿容姝丽的飞仙。
然而飞仙却不去天上,而要坠入深渊。
“阿橘——!”一道熟悉的声音夹在风雪之中,蓦地传来。
那声线冷冽如旧,却带着她从未听过的焦急,有些微哑,就这样穿透过重重雪雾,和那道她本该最是熟悉的身影一并出现。
善渊停在矮崖边,想要上前,然而他才抬步,一道不轻不重的剑痕却已经出现在了他的脚边。
凝辛夷松开了手里的那一截已经被打湿的小树枝,任凭那树枝跌落湖中:“不要再向前了。”
善渊想要说什么,可凝辛夷望来的目光,却灼得他真的停在了那条线后面。
“谢晏兮。”她轻声喊出他的名字,却又蓦地笑了起来:“不,我不应该用这个名字称呼你。事到如今,我竟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喊你。”
她边说,边一步步向后退去,直至矮崖边。
“善渊师兄,不如我还是这样叫你吧。”凝辛夷并不移开目光,她看着他,目光熟悉又陌生,平静又汹涌:“总归这应该不会是骗我。”
“阿橘,我……确实骗了你。我的确不是谢晏兮,是谢玄衣将这个身份借给我,与我做了交易。我帮他履行婚约,明面上是为了振扶风谢家门楣,实则暗中调查三年前谢家灭门的真相,而我……如你所见,是想要请凝家人以渊池虚谷来消弭我师父眼中的业障,否则恐怕他时日无多。”善渊涩然道:“我本以为渊池虚谷应是被放在神都凝氏府邸中,没想到……没想到此物竟然要以你的心头血为引,我……”
凝辛夷认真听着,脸上并无任何不耐与愤怒,她点了点头,将所有的颤抖都压在过分沉静的音色之下:“闻真道君殚精竭虑,乃是为天下苍生而衰败至此,更不必说,我早有听闻,善渊师兄乃是闻真道君抚养长大,情同父子。师兄为了救他而骗我,我可以理解。”
“阿橘,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恨我也罢,骂我也好,哪怕用剑劈我,我也绝不还手。”善渊终于柔声道,他向她伸出一只手,几乎像是哀求:“我知道长湖对你来说不亟于噩梦,你……你先回来。”
“噩梦?”凝辛夷却笑得更开怀了些,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下最好笑的事情,笑得发梢都在颤动:“这世上最大的噩梦,难道不应该是真心被负,自己最是信任的人,却原来从头到尾都在骗自己,连名字都是假的吗?”
“善渊师兄,我不恨你,也不怪你。只是还请你不要再叫我阿橘了,也不必喊我凝三小姐,方才我去找你,就是想要告诉你,我刚刚得知,原来我体内所谓的妖尊封印真的是假的,我爹告诉我的我娘的身份是假的,他对我说过的话都是假的,我猜,也或许我爹也是假的,我根本不是什么凝家人。”她笑得沁出了泪,让本就晕红的眼角更多了几分凄然:“这么说来,我们也算是扯平了。我也没有告诉你我究竟是谁,毕竟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到底是谁。”
她的声音却轻,善渊的心底便越是仿佛被扭着般,悲凉和愧疚像是要淹没他,让他从来都极稳的握剑的指尖都开始颤动。
怎么偏偏在此时。
她在最迷茫的时候,从三清山一路奔来,想要告诉他自己从菩虚子道君那里都知道了什么,她想告诉他,或许神都有关她的一切都是骗局,都是假的,可她不怕,因为她还有他。
可她站在闻真道君的道馆门外时,却听到了,原来连他也是假的。
凝辛夷不是没有看到那只手的样子。
善渊的那只手伤得极重,几可见白骨,血从他的指尖星星点点洒下来,他却仿若未觉。
她知道那是他为了帮她压制剑匣的躁动时受的伤,可越是知道,她的心底就越痛。
“你说,我相信过的那个人,我交付了真心的那个人,他真的存在吗?”
善渊想要说什么,凝辛夷却蓦地敛去了所有表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善渊师兄,我就不是苍生吗?”
言罢,她没有给他任何反应的机会,就这样径直再向后一步,坠入了长湖之中。
善渊心头剧震,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脚下的剑痕,然而饶是他飞扑向前,也到底与她的衣袂擦过,他的指腹上只染上了一抹她的血,空空落落,再无其他。
“阿橘!”
浮冰碎玉被击散,她坠湖后的涟漪一圈一圈扩散开来,落在善渊眼底,终于击溃了他最后的一丝理智。
下一瞬,他跟着凝辛夷,一并跳入了腊月最冰冷的湖水之中,沉沉下坠。
扑通。
涟漪越来越大,越来越微弱,散开的浮冰重新聚拢,飞雪依旧,雷声渐弱,湖边的脚印也被白茫覆盖,仿佛从未存在过。
几乎是同一时间,神都的那座高耸入云的玄天白塔之上,一根巫草从修长的指间蓦地掉落在地。
满地的占象无风自动,竟是将几个卦阵全部搅乱,那位从来都背脊如剑的青衣国师倏而发出了一声闷哼,猛地抬手捂住了心口,吐出了一口血!
这样的动静惹得室外的小道童们惊愕侧目,惶惶跪地:“国师大人!”
如雪般的白发从青穹道君的颊边垂落,他按着心口,感受着钻心般难言的痛楚,微微拧眉,神色却依然平静。
窥国运,卜苍生,偶有反噬,再正常不过。
只是今日这痛,好似与以往有些不同。
但这种异样也不过如浮光掠影般扫过心头,并不让他多么在意。
但下一瞬,他抬手去捻巫草的动作,却顿了一顿。
因为一道稚童的身影莫名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那女童穿着鹅黄衣衫,梳着双丫髻,笑吟吟看向他,一双杏眼弯如月牙。
“阿爹。”
第159章 带上这黄金傩面便为天……
长湖的水比记忆中的还要更冰冷。
浮冰之下,那水如刀如刃,像是要将她身躯的每一寸都割裂开来,她却甚至没有聚三清之气来将湖水抵御在身躯之外,只是平静地在水中下坠。
起初时,还能看到带着水波纹的天穹,再少顷,她觉得自己似是听到了一声闷响波澜,但她却甚至懒得回头去看,而她周身的水色也已经转浓,变成了一片寂静的湖蓝。
太过安静的地方,会无限放大自己的心跳声。
甚至能听到血流淌过全身的声音。
直到此刻,凝辛夷才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真疼啊。
可这疼,疼着疼着,也就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