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原来他想要的,是渊池虚谷啊。
  这一刻,她的心底竟然有了某种尘埃落定般的轰然。
  一次,两次。
  他总是轻而易举地在她刚刚决定重新相信他的时候,将她所有刚刚建立起来的信任都彻底推翻摧毁。
  可血是真的,他替她挡的剑是真的,他明知妖丹能救他的师尊,却在她危在旦夕的时候将妖丹给了她,也是真的。
  她的手指深深地扣入掌心,蓦地自嘲一笑。
  他要信任,她给了他。他要真心,她也给了他。
  她其实根本就不在乎他到底是谁,是善渊也好,是谢晏兮也罢,她都已经全盘接受。
  可他竟然……甚至不是谢晏兮。
  与他的相遇和相识,从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是他与谢玄衣编织好的巨大谎言。
  所有人都知道真相,唯有她一个人被蒙在鼓中,她突然感到了巨大的荒谬和好笑,所有这些情绪蜂拥而至,她再睁开眼的时候,却只剩下了一片近乎诡异的平静。
  然后,她腕下用力,“吱呀”一声推开了房门。
  房间里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元勘看到她的表情仿佛见了鬼,连满庭的身形也摇晃了一下。
  背对着她的那道挺拔的身影像是僵住了,在意识到什么后,他转过身来的速度极慢,极缓。
  那本应是她最熟悉和信任的人,可此时此刻,却显得如此陌生。
  “道君为天下苍生而力竭,若是能救道君一命,是我之幸事。”她的声音平静至极:“此事为我心甘情愿,不需要什么真心,也不用谈什么信任。”
  然后,她抬手,按在自己的胸膛之上。
  少顷,一枚妖丹被她生生地从体内析了出来,那妖丹上还带着血,带着她的体温,她慢慢捏住那枚妖丹,脸色煞白地取出一张绢巾,将上面的血仔仔细细擦干净,再随手扔了出去。
  妖丹在地面上骨碌碌转动,像是成为了此刻天地间除却雷鸣之外,唯一的声响。
  “并蒂何日归的妖丹,多谢你,但我大约应该不需要了。”
  她边说,边按着胸膛,止不住地吐出了一口血。
  元勘颤抖着跌跌撞撞想要跑过来,凝辛夷缺却已经沾血为线,在面前划下了长长一道:“不要过来。小元大人,再向前半步,别怪我不客气。”
  她的声音轻柔至极,对元勘的称呼也回到了最初的客气柔和,元勘的所有动作却都猛地顿住,手指也颤抖了起来。
  “消弭业障这事,我也熟。每一年的岁除之夜,我都要给我爹凝茂宏消弭他这一年堆积的业障,所以好巧不巧,你想要的渊池虚谷,一直都在我这里。”凝辛夷的声线依然平静,她一步步向前,越过谢晏兮,像是这个房间里没有他这个人般,然后向着闻真道君认真地行了一礼。
  闻真道君久久没有言语,他脸上的悲苦之色似是更浓了许多,那双空茫的眼中的血色几乎要翻涌出来,直到一直冰冷却柔软的手轻轻抚在了他的眼帘上。
  “道君,得罪。”
  她的周身无风自动,风扬起她的衣袂和发,她唇角的血好似从没有这么浓艳过,背影也从未如此刻冰冷。
  “阿渊。”她甚至温和平静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抱歉,我不知你需要渊池虚谷,擅自与你结契,枯荣转轮,福祸共享,可能会有些疼,还请多多担待。”
  谢晏兮动了动唇,然而下一刻,钻心挖骨一般的痛楚便从他的心房迸裂开来,他自诩对痛楚的忍耐极强,此刻也忍不住身形摇晃,猛地抬手抚住了旁边的木柱,才堪堪站住。
  可是站在闻真道君面前的那道纤细的身影却好似一点都没有被影响到,她的面容平静,只是脸色愈发苍白,肌肤几近透明,仿若下一瞬就要消散般脆弱。
  片刻,她慢慢收回了手,止不住地咳嗽了几声,有血从她捂住嘴的指缝里沁出。她一边咳嗽,一边向着闻真道君再行了一礼,然后转身。
  与谢晏兮擦身而过的时候,她没有停下脚步。
  只有一句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落入他的耳中。
  “阿渊,如此,就当我们两清了吧。”
  第158章 “善渊师兄,我就不是……
  雪满三清。
  善渊按在木柱上的手指下,已经捏出来了几道深深的指痕,那般痛楚几乎要盖过他的所有感官,让他在伸手想要拉住凝辛夷袖子的时候,慢了一瞬。
  这一瞬之后,她已经与他擦身而过。
  她走得不快,面容和背影都平静得仿佛无事发生,只是错身的那一刹那,善渊却分明看到了,她眼角滴落的那一滴泪。
  只是下一刻,她就已经重新踏入了风雪之中,所以那一滴泪也被风吹开,像是从未存在过。
  他下意识就要折身抬步,然而才喊出一声“阿橘”,胸口却更凝涩淤堵,竟是就这样,又吐了一口血出来!
  “师兄!”元勘一个箭步上来,一把扶住了他:“师兄的旧伤未愈,何时又受了新……”
  说到这里,他蓦地噤声。
  哪里有什么新伤,要说伤……
  他还未继续往下想,便听闻真道君的声音缓缓响起:“善渊,你的手怎么了?”
  他的手?
  善渊下意识去看,入目是一片入骨的伤,他竟然这才想起来,他为凝辛夷以离火压制剑匣,虽然的确将那纵横的剑气压下去了,但他的手也是一片血肉模糊。他受伤后本就好得慢,就算有满庭治疗,连皮肉伤都要好几日才能好,更何况这样见骨的伤。
  他收了收手指,用袖袍将手遮住,仿佛丝毫感觉不到手指传来的疼般,淡淡道:“一点小伤,师父不必……”
  说到这里,他倏而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看向闻真道君的眼睛。
  却见那双眼中清明如往昔,黑白分明,望过来的目光笃定沉静,正是他记忆中的模样,哪里还有半点业障缠身,否则又怎么可能看清他手上这么细碎的伤!
  这前前后后加起来甚至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闻真道君竟然已经沉疴顿愈,善渊有些怔然地看着闻真道君,若非善渊的血还挂在唇边,胸腔中还盈满了痛,他甚至觉得面前这一切并非真实,而是他的一场梦。
  无计可施无人能消的苍生业障,不过是凝辛夷抬手的一动念,这比他想象中的要更快,也更猝不及防。
  凝辛夷出门后,甚至贴心地回身关好了道馆暖阁的门,那风雪只在她踏入这里的那个瞬息倒灌而入,将人的脸刮得生疼,而今暖阁的温度已经重新蒸腾,将那些彻骨的冷都蒸腾开来,像是烟消云散。
  可是曾经存在过的一切,要如何烟消云散?
  闻真道君的手指穿过长长的拂尘,那张悲悯苦态的脸因为眼瞳的清明而显得年轻了些许,他静静地看着面前自己神色第一次如此惘然狼狈的大弟子,开口道。
  “阿渊,你可知道,渊池虚谷究竟是什么?”
  善渊想过很多遍这个问题,但饶是方才亲自见到凝辛夷为闻真道君消弭业障,也没有看清,他苦笑一声,摇头道:“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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