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有人说过吗?”她嫣然一笑:“你的眼睛很好看。”
谢晏兮心底的那抹酸涩已经重新涌了出来,只是他眨眼再睁,眼底的所有色彩已经与心绪一并敛去,只剩一片如常的冷色。
“是吗?”他直起身,顺势将与她交握的手松开,表情是说不出的冷硬。
凝辛夷却并未察觉。
因为她此刻只觉得周身充盈着轻松,像是连睡了三天三夜,驱散了所有疲惫和困倦,沉疴尽褪,四肢躯壳都是从未感受过的生机。
她三清之气流转体内,却未觉察到什么异样,于是她下意识以为,或许这便是她在妖鬼之森中选择了另一条不同的路,并且被谢晏兮唤醒了的原因。
最重要的是,好不容易才拨开迷雾看清的那一点记忆,也还在。
凝辛夷的眼睛亮了起来,她的脸上洋溢着难以掩饰的笑意,就这样抬头看向谢晏兮,真情实意地开口道:“阿垣,谢谢你愿意守在我身边,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拉我一把。”
谢晏兮低低“嗯”了一声。
这下,凝辛夷终于感觉到了他的不对。
她试探着起身。
黑釉瓷枕周遭剑气缭绕,但此刻,那些锋利的剑意却随着她的逐渐离开而慢慢缩了回去。
东方尚未夜白,这是这么多年来,凝辛夷第一次在朔月之夜离开剑匣。
但她到底不敢大意,按了一只手在上面,坐在床边:“阿垣,你怎么了?”
果然是一场梦醒。
她的音色在这样的夜色中,软且脆,一字一字清晰无比,悦耳却又残忍。
哪里是他臆想中自欺欺人的“阿渊”,她从来喊的名字,都是“阿垣”。
于是一层又一层的面具重新落回谢晏兮的周身,他的失态也不过一刹那,再转回头时,他已经是谢家大公子谢晏兮。
“我以离火入你的灵识,与你有过半柱香的共感。”谢晏兮垂眸,道:“所以也听到了你的心声。”
凝辛夷愣了愣,下意识问:“你听到了什么?”
“听到你喊我。”谢晏兮平直道:“听到你告诉自己不要忘记。也听到了你问赤忱之妖为何该死。”
凝辛夷怔然望着谢晏兮:“你有答案吗?”
“每个人心里都会有不同的答案。”谢晏兮道:“但我猜,你想要的回答,或许有一个人可以告诉你。”
凝辛夷好奇道:“谁?”
谢晏兮道:“程祈年。”
凝辛夷想了想,如今便是连她都知道,小程监使的经科便是在平妖监中也数一数二,她的问题,他或许真的能解惑。
但凝辛夷转而却道:“那你心中的答案呢?”
“我的答案?”谢晏兮露出了很淡的一个笑,没什么温度道:“你真的想知道?”
凝辛夷点头:“你既然曾随你的师父云游天下,平妖戡乱,自然见过比我多很多的妖,可曾也见过如归榣这样的妖?”
谢晏兮的手落在自己腰边曳影剑的剑柄上,修长的手指在上面轻轻扣了扣。
他本可以直接回答她的,但不知处于什么样的幽暗心思,他开口却道:“我杀过很多人。”
凝辛夷微顿。
窗外透进来的光落在她有些散乱的发丝上,像是给坐在床上的少女渡了一层微弱的光晕。
她专注地看着他,眼中是安静的探究,没有他想要的惧怕,便如她看到他的眼瞳时那般。
他没由来地有些挫败,却又有如细丝般探头的隐秘喜悦。
于是他的声音更冷:“我杀妖与杀人,是一样的。我只看他们做了些什么,该不该杀。”
他说得冰冷无情,凝辛夷却听懂了。
真是非常谢晏兮的回答。
与天下苍生无关,与如今徽元帝心中所谓“天下无妖”的意向无关,甚至与三清观和佛国洞天的悯天下人也无关。
他自随心,也随性。
说完这句,谢晏兮其实已经想走了,但他才抬脚,便听到凝辛夷唤了一声“阿垣”。
一盏灯从厢房里亮了起来。
凝辛夷弯了弯手指,将上面的一簇灵火收了起来,她似是试探,又似是随口的好奇:“什么样的人对你来说该杀呢?若是有朝一日,你发现我骗了你,你会想要杀我吗?”
谢晏兮慢慢侧头。
少顷,他在她带着笑意的目光中,不答反问道:“若是我骗了你,你会想要杀了我吗?”
烛芯发出一声噼啪。
火光照亮凝辛夷秾丽绝艳的面容,她的手掌按在剑匣上,与其说她被困于那张小小床榻,倒不如说,她将那一团剑气压于掌心之下。
“若是如此。”她终于开口,音色轻快:“不过是一场尔虞我诈,公平公正,谈何欺骗。”
谢晏兮不料她如此回答,但咀嚼一遍她的话,他却竟然真的笑了一声:“正是如此。”
言罢,他又道:“明日还有许多善后之事,我在隔壁厢房,若有需要,随时喊我。”
言罢,他提步,走到门口,却又顿了顿脚步,侧头,露出了小半张被檐下灯照得朦胧的脸,向着凝辛夷递去晦涩不明的一眼:“没有,但现在有了。”
凝辛夷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他回答的是之前的那个问题。
“有人说过你的眼睛很好吗?”
“没有。”
没有人说过他的眼睛好看。
但现在有了。
凝辛夷坐在原地,眨了眨眼,蓦地笑了起来。
但很快,她的目光便顿住。
因为谢晏兮开门再关的那一刹那,她看到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掉了下来。
哪怕只是飞快的一眼,她也已经认了出来。
因为,那是一张对她来说再熟悉不过的……十二龙吞半傩面。
第106章
面具坠地,凝辛夷看见的同时,谢晏兮自然也有所觉。
他甚至没有低头去看,只俯身伸手,便已经将那样东西捞在了手中。
入手的触感太过熟悉,他甚至顿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手里是什么。
他第一反应是松手,可松手太刻意,继续拿着又太僵硬,所以他故意忽略了身后那缕带着惊愕的目光,冷淡抬眼:“谢玄衣,你又在搞什么鬼?”
凝辛夷却已经抱着黑釉瓷枕从床上下来,一路跑到了门口,向他伸出了手:“阿垣,可以给我看看你手里的东西吗?”
谢晏兮这才转过头来。
他拎着那大傩面具的样子很奇特,只用两根手指捏着,表情和目光都很冷淡,像是见到了什么不喜之物。
饶是如此,可还是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几乎觉得凝辛夷要认出他来。
她说想要看面具,目光却落在他的眼瞳上,再慢慢滑落在他的下巴,仿佛在探究地透过他去看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