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她还在思考,目光遥遥落在无人村落的某处看起来还能用的车轮上,便听谢晏兮已经重新开了口。
“若凝小姐实在觉得为难,”谢晏兮从善如流摘了蒙眼睛的布,露出那双潋滟桃花眼,重新向凝辛夷伸出一只手:“或许也可以像这样扶我一把。”
凝辛夷正在用目光寻找合适的门板,闻言一停,看向谢晏兮。
只见方才还弱不禁风之人面带倔强,正在试图再一次撑着剑站起身来。然而他身形实在摇摇欲坠,看得人心里和他的动作一样飘摇不定。
凝辛夷“嘶”了一声,到底还是飞快伸手,在他重新坐在地上之前,一把将他扶住。
动作太大,伤口容易再次迸裂,且不论她方才辛辛苦苦的包扎是不是白费,主要是她觉得,若是再恶化一些,谢晏兮恐怕今天真的要走不出白沙堤了。
谢晏兮终于借助凝辛夷的这一把搀扶站稳,一手撑剑,一手带了点儿力地半靠在凝辛夷的侧半边身子。他长长松了口气,再抬眼时,已经掩去了眼底些许得逞之色,面上全是歉意。
他侧过头,轻咳两声,苍白两颊泛起一抹潮红,尽显虚弱:“这一程山高路远,实在是劳烦凝小姐了。”
凝辛夷:“……?”
什么山高路远?
这人该不会是想要她这样扶着他,一路走回扶风郡城吧?!
第30章
山高。
凝辛夷耐着性子,真就这样搀着谢晏兮,深一脚浅一脚地从白沙镜山走了下来。
日上三竿,他们还未至山腰,人烟绝灭,到底还有水源。
谢晏兮嘴上不说,眼睛却落在那口井水处,意图昭然若是。
凝辛夷在心底叹了口气,心道这些世家子弟,就算一夕落难,三年蹉跎,到底改不了大大小小的洁癖,谢晏兮能忍一身血污到现在,已是不易,打水梳洗也不是什么过分的诉求。
直到她发现,这水,得她来打。
这梳洗,得她来帮忙。
谢晏兮蹲在井边,就差把眼巴巴写在脸上。
凝辛夷:“……”
她像是什么很会伺候人的样子吗?
凝三小姐,平生第一次,挽起袖子,不是为了在神都的街上与那群世家纨绔子弟大战互相挑衅斗殴,而是从山野小村的古井之中,打一桶水上来。
打水这事儿算不上难。
凝辛夷洒了两次,很快掌握好了平衡,第三次就成功摇上来了满满一桶水。
井水很凉。
这么长时间了,凝辛夷终于埋头洗了把脸,冰冷刺骨扑面,她长长舒出一口气,告诉自己,这水就当是为了让自己洗这一把脸。
结果念头才落,便听谢大公子啧啧称奇般感慨道:“这世间竟然还有这么涩,这么苦的水。”
凝辛夷:“……”
不然他还能指望这种偏居一隅的地方有什么甘甜清冽的山涧泉水吗?
这个瞬间,她有了一种奇特的荒谬感。
尤其在多番验证后基本肯定,他应当就是谢家大公子谢晏兮本人后。
自己的家族一夕覆灭,纵使学过天大的本事,也难摧眉折腰事权贵,总要历经一些事情,才能将腰杆压弯。
是的,凝辛夷下意识以为,谢晏兮的腰杆,至少是弯过的。
但现在看来,怎么他甚至都没有唱过井水?
别说她了,连她阿姐凝玉娆在平妖戡乱条件艰苦时喝过……
喝过吧?
凝辛夷突然有点不太确定。
但这并不妨碍她方才那股已经被冰冷的井水熄灭了许多的火气,又重新冒了上来。
她看了吹毛求疵的谢晏兮片刻,到底将尖锐的阴阳怪气咽了回去,提醒自己要符合凝玉娆的性子,尽量平和地开口:“本就是用来梳洗的水,入口苦涩,也是难免的。”
结果谢晏兮反过来看向她:“这本就是村民的饮用水,为何不能喝?”
凝辛夷:“……”
凝辛夷不想说话。
是谁刚才怨声载道的?
许是太累了,凝辛夷的情绪极难如此前般藏得天衣无缝,她素来面上都挂着一抹笑,所以面无表情的时候,就变得非常明显。
谢晏兮笑了一声:“昔时我也曾随家人平妖,不仅仅是扶风郡内,更北的北地也曾踏足。澜庭江的水我喝过,北地村落的水我也喝过,唯独今日这白沙堤的水,最是难喝。”
凝辛夷脸上的表情逐渐松动,变成了认真听他说话。
“比我记忆中的味道还要难喝,或许这就是死寂之地,连水都失去了活力。”水桶中的水被用了大半,谢晏兮也已经将他手上和脸上的血污冲洗干净,却还留了水珠在眉梢睫尾,于是这样抬眼看来时,日光打落,显得他的这一眼格外璀璀:“凝小姐莫不是觉得我谢家都已经凋零至此,我怎么还如此养尊处优,不识人间疾苦?”
凝辛夷的确这样以为。
听了谢晏兮的话,才知道是自己先入为主。
倒是错怪了他。
但她姿容端庄,看不出半分心虚和歉意:“大公子何以如此作想?若是以往,高门世家不入世,难免会有这样何不食肉糜的世家子。可如今天下,妖鬼魍魉横行,不入世,如何救世?大义当前,释家道家皆不敢再藏拙,何况小小门阀?”
这世上,或许也只有龙溪凝氏的凝家女,会以这样轻蔑的口气,说出“小小门阀”四个字来。
她语气平静,眼中却好似染着一簇要将世间魑魅魍魉都燃尽的火,那火从她的眼中,灼烧至谢晏兮身上,让他方才被抚平的三清之气又重新燃烧起来。
她抬手很随意地将脸上的水珠擦落,额发被沾湿,露出的手臂上有细碎的小伤,衣袖也被剑气割碎,恐怕她人生鲜少有这样狼狈的时刻,全身上下没有半点像神都的高门贵女。
但在她将长发挽到脑后,束起一个露出光洁额头的高马尾,再起身时,却分明像是天光下最耀眼的存在。
她就这样走到谢晏兮面前,向他伸出一只手:“还有一段路才能下山,能坚持吗?”
路远。
走完半截山路,还有半截。
路过山腰,还要蜿蜒向下,直至山脚。
这段路放在平时,凝辛夷甚至可以直接从山腰峭壁一跃而下,直至走出白沙堤去,想来也用不到一炷香时间。
自她通灵见祟以来,她已经很久不知道真正触碰不到三清之气的凡体之人日常的艰辛了。
谢晏兮的体重当然不止他依在她身上的这么多,他已经足够勉力,凝辛夷的额头却依然有了一层薄汗,日头愈高,深秋的午后依然炎炎,她神思难免有了一抹恍惚,下意识顺着方才的思绪,想要去回忆什么。
直到一股钻心般的痛骤而将她惊醒,那些她八岁之前的回忆就像是某种不能被任何窥伺踏足的绝对禁区,哪怕是她这样浅尝辄止地回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