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5章
只是在临去的瞬间,听见尹岱额腰刀出鞘的声音,听见谭青培最后一声高呼:“你骗我!你会后悔的!”听见人们乱糟糟呼喊着“傅相”“老爷”“阿玛”的声音……她心里恍惚,却无暇后顾,只稍顿了片刻,夹了夹马腹,扬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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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流逝,一如此刻耳边的风声呼呼而过,一如此刻身边的风景呼呼而过,无数血泪片段,无数生死哀愁,在她,都不重要。她无比怀念着那个小丫头,怀念她圆圆的双眼,怀念她粉嫩的脸颊,怀念她调皮捣蛋却也无比可爱的神情。“无论如何,不管做错了多少,”她迎着风,流着泪,暗暗想着,“我成功了!奕雯回来了!我身上掉下的骨肉,我挚爱的小女儿,又将来到我的身边,不必再过风雨飘摇、朝不保夕的生活。一切圆满了!”
她几乎是慌乱地爬上客栈的楼梯,喘着粗气一眼就寻见了关锁奕雯的那间,推门进去,小丫头还在,一个人泪水涟涟,楚楚可怜。冰儿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奕雯身边,抬手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带着哄孩子的口吻说:“乖乖,别怕,娘在这里。娘带你回家,你再也没有事了!……”突然发现奕雯胳膊上还缠着精钢铸成的锁链,临出门的时候匆忙,竟然忘记在谭青培身上寻找钥匙。
不过这是小事,冰儿仔细看看锁口上的铆钉,若是用钢锯也能锯断,找个锁匠,亦不费力。反正此刻女儿在自己身边怀里,那些会伤害她的人离得好远,可以放心的慢慢帮助她。
“娘,我会怎么样?”哭声哀戚,近似绝望。
冰儿听得心酸,抚慰道:“这次,我会好好护着你。官府别想动你一根毫毛。你姥爷若想打你,我也不许——和他闹翻了也不许!你将来想在哪里生活,想找怎样的男人,我都听你的。雯儿,你好好的,在我的身边,娘不会让你有事!”这些承诺太过不实,她却轻易出口,她平素不算宠溺孩子,可真正爱起来,几乎肯掏心掏肺,肯付出一切。其他都不足虑,就怕乾隆会搞出铁面无私的架势要治奕雯的罪,如果只是训斥几句,关上几天,或者那种无关痛痒的不给名分之类也就罢了;若是他想再伤奕雯一点点,哪怕像上次在顺天府那样挨顿痛而不伤的板子,她也会拼死保护孩子,绝不同意。
可是奕雯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如雷轰顶:“娘,我不是说这个。我想知道,中了谭先生的蛇毒,会怎么样?”
冰儿脑子中一片混沌,怔了半天不知所措,直到听到奕雯连着哭喊了几声“娘”才反应过来,她匆忙而慌乱地捋起奕雯的衣袖,瞧见奕雯没被锁着的另一只胳膊,在手腕上赫然两个紫黑色的牙洞。
她眼前昏黑,努力支持着自己,问道:“你看清是怎样的蛇了么?谭青培有没有说些什么?”
奕雯带着哭腔,尽量地把字音咬清楚:“是黑色的小蛇,身上带着环形的金色花纹。咬人是先麻后疼,然后浑身骨头缝里发酸。谭青培说,防着娘欺骗他,他必须这么做。他给这蛇喂了药材,毒性不会很快发作,但慢慢地不治,也会致人死地。他身上有解药,只有他配得出方子,别人都不要想知道……当时教里有人拦着我们不让走,他当时就拿蛇去咬那些人,是没有喂过药材的蛇,那些人痛得倒在地上打滚,一会儿就不能动了……”
冰儿流不出泪来,听奕雯的描述,她已经知道是什么蛇了,谭青培最喜欢研究这些毒物,自己还在定远山里的时候,就常常帮他整理这些东西,看他记录毒性,钻研解药。这种蛇,毒性发作起来极其剧烈,如火烧刀剜一般疼在筋骨、内脏间,会让人痛不欲生。当时谭青培还没有研究出解药来,但他说过,蛇毒通常都有一个化解的方法,只是成功的几率不高,轻易不用尝试。冰儿凝视着女儿的手腕,若是到了绝望的那一步,什么方法都是值得一试的!
她竭力控制自己的心绪,强作镇定安慰着惊怖得发抖的奕雯,站起身理顺了思路想了想:谭青培只想杀傅恒报仇,未必要置奕雯于死地,他想着威胁自己,少不得把解药带在身边才有震慑的作用。她心里有了计较,对奕雯道:“你别怕,娘会尽每一分努力来帮你。我现在要离开去找解药,你乖乖在这里不要出声,不要乱动。”奕雯点了点头。
冰儿飞驰回鲜花胡同,傅恒府上一片乱糟糟的,随扈她的人马、傅恒家的家人,都没头苍蝇一般到处转悠着。谁眼尖瞧见了她,喊了起来:“是夫人!班领不用派人去找了!”
冰儿甩镫跳下马匹,把马鞭扔在一边,见侍卫班领迎上来,先抬手虚拦着道:“你不用多说,事情办完,我自然会跟你走。现在谁拦着我,耽误我的时间,我会跟他拼命!”她目光一瞟,看见尹岱额和几个小侍卫还在处置谭青培的尸首,忙发足奔过去道:“你们让开!”
谭青培已经死了,胸口心脏处一刀毙命,血流漂杵,染得他那条花白的辫子上也俱是赤红。他瞪圆着双目,瞳仁张开,眼神涣散,牙关依然紧咬着,一副不甘心的神态。冰儿恨毒了他的同时,又依然有点浅浅的同情和愧疚,单膝蹲跪在他身前,犹豫了片刻,伸手纳上了他的眼皮。她急速在他身上翻找着,可除了暗器,还是暗器,没有解药的痕迹,直到看到他的掌心,才看到一些残余的碎渣和粉末,少量,呈紫绿色粘在汗水上,大多数已经随风飘飞——他在临死前最后一刻,把解毒救命的蛇药捏成了渣滓,一点希望都没有再留存给自己!
冰儿痛得泪都落不下来,颤抖着双手尽力把那些药渣拢到掌心中。她轻轻捻动着,放在鼻子边嗅着,希冀着找出配方,可这期待渐渐变作了妄想,除了难以辨认的奇怪蜜炼味道,她什么都没有发现,或许是自己这些年倦怠,学艺不精,或许是这蛇药太奇特,并不是随常方剂。周遭人看着这位来时衣着齐整、雍容万分的尊贵人儿,此刻浑身揉皱了,脸上失色,双眼失神,难以克制地战栗恍惚,都不敢多做声。她府里那个善于说话的侍卫班领,犹豫了再犹豫,终还是挪到她身边,说:“夫人……傅中堂他……”
“一会儿再说,好么?”她戚戚然开口,单手撑着地面,指甲里都是用力抠着砖缝的泥灰,一截指甲断裂出血也未曾发现。脑子里一片混乱,她不能再让其他事打扰思绪。许久,人们才见她神经质一般颤巍巍起身,茫然四顾着,突然捡起丢在地上的马鞭,重新踩着马镫骑了上去,再一次飞驰而出。
她带去的锁匠还在絮絮叨叨和她讲着价钱,冰儿不耐烦地疾步在前面引路:“不要啰嗦了!你要多少钱,我给你多少钱!好好把锁解开,不要伤被锁着的人就是!”
锁匠喜笑颜开,快步跟上这健步如飞的女子:“您是个爽快人!我就爱和爽快人做生意!你放心,我家传的功夫——”
门开处,里面床上空空如也,恍如刚刚所见、所拥的那个小女孩,不过是曾在梦中出现罢了。可仔细看来,床上被单褶皱着,茶几上杯盘狼藉,地上不显眼的地方扔着一条锁链,箍着手腕的钢圈不见了,锁链上是利斧劈开的痕迹,卷着上好白铁的雪亮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