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9章
奕霄素服快马,赶往科尔沁处置他祖父的丧事,海兰察则继续筹划剿灭清水教的事宜——奕霄本就是赶鸭子上架推上台前的,大事实则都还是海兰察做主。
既然事不宜迟,和奕霄敲定的方案就可以步步为营布置下去,海兰察从顺天府里选了个能说会道又爱钱不怕死的小吏,吩咐他前去清水教谈判,特特地嘱咐了许多遍:“话里轻重缓急要拿捏得准,这差使办好了,我直接上奏升你的官。”
那小吏一看就是副滚刀肉的形容,笑道:“海大人这话说得卑职心里痒痒。卑职也知道,能够给海大人效力,那一定是后顾无忧的。”
海兰察和以往一样,笑着抬脚轻轻踹在这小吏屁股上:“晓得我的为人还那么啰嗦!好好演练几遍,别把你自己个儿小命儿搭进去。”
被软禁府中的冰儿是直到再次看到游进院子的小蛇,才开始心惊。蛇身上和上次一样缚着一张字条,里面依然是奕雯的字迹,但笔迹带些颤抖歪斜,纸上犹见斑斑泪痕。冰儿几乎是战栗着看其间内容,心跳得越来越急。顺天府派出的小吏果然不出海兰察的所料,成功地搅乱了清水教的军心,里头分成两派,主战主和皆有,若不是二当家的林清手段老辣,压服住了众人,只怕真要酿出一场内部的大变。冰儿几乎可以想象,奕雯如听晴天霹雳一般听那小吏娓娓道来自己的身世——她自以为在为天下汉人“反清复明”而战,实则自己就是个自己不齿的“鞑子”,心里的冲击可想而知。
迷信中林清以奕雯的性命要挟,让冰儿尽快打听官军进剿的时间,否则就要与奕雯同归于尽。那恶狠狠的言辞,是由奕雯亲笔写就,让人不敢想象,这个小丫头的心里当时遭受了多少痛苦折磨。
而林清的要求,是冰儿没有本事做到的。若是奕霄还在京里,或许还能逼迫他透露实情,如今海兰察坐纛儿抓总,那是门儿都没有。冰儿颤巍巍地捏着信,眼睛看着院墙,她知道院墙外头密密层层都是“守护”自己的侍卫和护军。这锦绣堆砌的牢笼,这金银铸成的地狱,把自己牢牢锁住,没有一线生机。
后院传来呛人的烟火味,冰儿痛定之后,蹒跚前往那里。英祥一身素衣,披散着头发,簇起的额发和青冉冉的胡茬衬得他面目憔悴而冷峻,他背后围着一圈内务府派来伺候的丫鬟嬷嬷,面前则是一只火盆,里头的纸灰蝴蝶似的漫天飘飞,隔着烟幕,人影扭折成异样奇特的形状,如在幻境中相视。英祥已经好几日不同冰儿说话,冰儿知道他是迁怒,但竟无一言能够相劝,连吵架都吵不起来,只能无言承受。她拿起一叠纸钱,默默地丢进火盆里,看着火盆中腾地升起一团烈焰,烘得人身上发烫。英祥抬头冷冷地瞟了她一眼,冷冷说:“你放下。”
忍不住要抗辩:“我是你家的冢妇,为什么要放下?”
英祥依然是冷冷的:“若没有遇见你,我不必做这个额驸;若没有娶你,我当年犯死罪自己承担;若如今不为这个尴尬的身份回来,也不会成为这样的不孝子。”
“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冰儿听得气到泪流满面,“难道你当时死了,眼不见为净,就算是孝顺了?”
英祥根本不打算和她讲什么道理,冷笑道:“若是连死都看不透,生又有何意义?”
冰儿没本事同他参禅,兼着奕雯的事压得她透不过起来,自己擦擦眼泪,不则一声离开了。
她把书房的门反锁,找来文房,墨锭在砚台中缓缓的转圈,一如她重重的心事,交叠堆砌,慢慢渗出厚汁,提笔濡墨,心里却空空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不知官军何时开动,亦不知清水教现在何处。欲待出门查探,门禁重重,无路可走;欲待向苇儿打听消息,又怕这次牵连到她,再无可以利用、构陷的倒霉鬼了。笔尖一滴墨滴落下来,在素纸上洇出一团黑色,顺着纸的纹路慢慢扩散成一大坨。冰儿心情尤为烦躁,看着这一滩墨渍,浑似个狰狞的鬼头,心里慌慌地又开始乱跳,忍不住把纸团成一团。
闭着眼睛枯坐半晌,脑海里却一直是那个墨团,窗外蝉鸣啾啾,她皱着眉突然一松,心里像被闪电瞬间照亮,旋即又黯淡下去。只是左思右想,这电光一闪般的主意也未必不可用。既然横竖是冒险,就再冒险一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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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反复看着这次传递出来的纸条,枯着眉头把条子往桌上一拍:“全是他妈废话!事情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地步,还叫我们耐心等待!耐心等待官兵的炮火来轰么?她倒是有耐心有闲心,还在纸头上画画花儿,倒不怕她女儿被官兵一索儿杀掉了?”
下面的人们立刻喧闹起来,有嚷嚷着说宁可与官兵同归于尽的,有坚决反对而希望用奕雯来换取逃跑的机会的,各执一词,吵到几乎揎臂捋袖打将起来,互相指责对方是不顾大局、叛逆白莲圣母的人。吵到激烈处,一个大汉怒不可遏,提起一把剔骨尖刀奔向奕雯而去,嘴里叨叨着:“娘的!老子杀掉这个鞑子,看你们拿什么去跟清妖投降!”周围人欲待去拦,那汉子力气不小,抬手就把面前一个人一掀老远,尖刀挥舞起来气势颇为吓人,谁都不愿意被他误伤,只是嘴上叫嚷。
奕雯眼看这白刃就要到自己眼前,不由尖叫起来,她身子后退着,却终于退无可退,背倚着墙,止不住地落泪。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王硕祯横身上去挡在她前面,声音因害怕而颤抖,但很是坚决:“葛大哥,你要杀她,就先杀我!”
林清在那汉子身后大声吼道:“你造反了!你敢动少教主一根寒毛试试!”
那汉子馁了下来,嘴里咕咕哝哝的,愤然把尖刀扔在地上。
众人吵吵嚷嚷,王硕祯偷偷拉着奕雯的手,他能感觉到奕雯浑身颤抖,手指冰凉,悄悄转头看她的脸,那丰润的双唇紧紧抿着,美丽的大眼睛透着迷茫和痛楚,已经锁不住泪水,湿痕不断倾泻在她粉嫩的脸颊上。谭青培踱步过去,拿着那张新送到的纸条,先时没有注意,此时的凝神细睇,让他的目光“霍”地一跳,但他随即轻轻把纸条放回原处,未则一声。
林清气得发抖,瞪着眼瞧着王硕祯松了一口气,转身安慰哭得梨花带雨的奕雯,他对王硕祯厉声道:“少教主也请自重!这是什么时候了,当不起你们俩还在这里卿卿我我的!”王硕祯其实颇为惧怕林清,且在众目睽睽之下,脸不由一红,好在他肤色深,倒也看不太出来,讪讪然放开握着奕雯腕子的手,嚅嗫道:“奕雯和其他鞑子不一样,她一直从善如流,大家也是看在眼里的……我们互相称一声兄弟姐妹,难道这点包容和照应也没有么?”
林清心里远比那些大老粗们清明,其实早在与谭青培交谈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奕雯的身世,也明白朝廷这一举试探的意味甚重,但自己这里早落入官兵的眼睛也是确定的,如今给人家弄成了这样子瓮中捉鳖的格局,想靠自己个儿硬冲硬闯肯定是找死,但想凭这间小小祠堂困守,只怕也坚持不了多久。唯今之计,还是需要奕雯这个质子,但是怎么和朝廷谈判,还是需要仔细考虑清楚。于是林清清清喉咙对剑拔弩张的清水教徒们说道:“这是少教主仁义,也是白莲圣母仁义。我昨夜还得到圣母托梦指点:本教日后必成大事,少教主必登帝位,在座诸位都是皇帝的重臣。但,若行事不谨,滥杀无辜,岂不是和清妖当年入关时草菅人命相同?圣母岂能首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