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1章

  英祥下了马车,心里如一团乱麻般,见邵则正还在捶脑门,忙对他说:“蒲翁,你别懊恼,皇上喜欢老实肯干的臣子,你未必没福分。”
  邵则正未必没有福分,英祥自己会怎么样却不敢想。冰儿是乾隆的爱女,离别这些年,皇帝心里思念眷爱,不再追究是可能的;但自己当年可是判了死刑,与冰儿一同出逃,害乾隆十几年见不到女儿,这笔账往哪里算他心里一点不清楚。浑浑噩噩到了养心门口,值侍的高云从见邵则正带来的是一个布衣白身,“咦”了一声问道:“这是皇上传见的?”
  英祥见他陌生,知道是后来才进宫侍奉的太监,见他那脸色作怪,却不大愿意理他,点点头道:“烦请帮我传见。”
  高云从鼻孔朝天道:“传见?好轻飘飘的!你是递牌子让我送进去呢,还是有六部的引见文书呢?”
  英祥道:“我这里一个白身,哪有绿头牌和引见文书?是皇上要见我,圣谕都下了。你只管通传,我叫——英祥。”
  高云从更是一副狂妄样子:“英祥是谁?姓英名祥?我怎么跟万岁爷说?我整天在这里累死不提,还受你们的窝囊气?”
  邵则正发急想说什么,英祥却只笑笑,探手从荷包里取出一块银角子,不言声放在高云从手心里。高云从暗自一掂,约莫三四两的样子,虽然嫌少,不过瞧这个普通白身也不是有钱人的样子,大约也榨不出什么了,咕咕哝哝进去传话了。只一小会儿,他就是一路小跑出来,跑得气都喘不匀就道:“英祥、邵则正——觐见!”
  作者有话要说:
  ☆、宴饯别纪昀发遣
  养心殿对英祥而言一点都不陌生,他在御前学习的时候,几乎天天在这里度过好几个时辰。那个如父亲一般的君王,常会手把手教自己一些处置政务的方法,真如半子一般看待。谁会知道世事翻覆,自己落得那样下场,而与这一切荣光再无半分关联?
  邵则正今日二次面君,反而心里安定多了,他与英祥并排站着,眼角余光可以看见身边这名亦幕亦友之人,行礼时如行云流水一般娴熟,报名时更是让他吃了一惊:“罪臣英祥,恭请皇上圣安!”
  乾隆的声音响起:“抬头让朕瞧瞧。”
  英祥心中悲酸,抬起头望了望乾隆,旋即垂下眼皮,口称:“罪臣当年辜负皇上栽培,犯下大过,如今忍死偷生,苟延残喘,能够再次面君,内心惶惑。求皇上立加刑罚,以正国律!”
  这说的是官样文字,只是由这个经历了近二十年年生死、贵贱、贫富、穷通的人口中说出来,格外令人怜悯。乾隆瞧着这个久久暌违的女婿,他与当年的富贵形象全然不同,一身疮痍沧桑似乎都写在脸上,其实脸还是那张脸,眼睛还是那双眼睛,长得没有不同,看起来却是另一种滋味;虽说如此,可他也洗脱了当年飞扬自负的纨绔子弟样貌,变得沉静而笃稳,眉间淡淡两痕皱纹,任是此刻表情平淡也消除不掉了。
  乾隆抬起下巴指指邵则正道:“你一直就在邵则正幕府之中?”
  “是。”英祥道,“罪臣协办衙门中书启,以讨生活。”
  “不要自称‘罪臣’了,那年的事情,情形复杂,如今阿睦尔撒纳早已伏诛多年,朕也不再以往事罪人。”乾隆道,“邵则正有慈悲心,朕明白了。”说罢目视邵则正道:“你不用紧张,朕御极多年,人的品性还是看得出来的。你先下去吧。”他的手头有巡抚那里开来的邵则正的引见公文,上头用朱笔浓浓的画着记号,写着小小的几个字:“人老实,中材,堪用。”
  英祥独个儿与乾隆面对面,心情有些忐忑,也有些复杂,埋头许久才听到乾隆发问:“奕霄教导得很好,你功不可没。在民间这么多年,朕瞧你的气质变化不小,听冰儿说你们也吃了不少苦头,不过苦其心志、劳其体肤,对磨练一个人来说未尝不是好事。”
  英祥定了定心神,回奏道:“皇上说得极是!罪——奴才这些年从底层劳力做起,目之所及,耳之所闻,颇有心得。奕霄喜好读书,且能胸怀天下,奴才不敢居教导之功,实在是他心有所感,才能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只是他年少轻狂,未免犯错,赶考时得罪于人,奴才也是知道的,所幸皇上关怀备至,未使他失却一片衷肠。”
  乾隆点头道:“奕霄不是池中物,将来一定雏凤清于老凤声。你在下面,目之所及,耳之所闻,又有何感想呢?”
  英祥听闻乾隆问这么大的话题,不由愣了神儿,好一会儿才答道:“奴才不敢妄言。”
  “说罢。”乾隆淡淡道,“朕坐在这个位置上,想听的话都听不到,只是这次清水教叛乱,又是自东省而起,星火燎原,自然是吏治里的问题。你在下面,看得比那些当官的通透。”
  英祥想了想道:“奴才不敢妄言朝政,只是如今官场风气奢靡,只图应对上宪,不会顾惜百姓,这是头一号弊政。”
  “详细说说。”
  “嗻。”英祥继续说道,“官场风气,做官做得好不好,全凭上司一言而定,至于民风如何,民意如何,上官只看你表章的文章舞弄得如何。因而地方官对百姓,小事则压制,大事则退让,越发使民间相悬甚大;而对上官,则一味逢迎,上面亦乐得自在,乐得富贵。有此积弊,若是上之所好颇甚,则下面必然变本加厉。东省之祸,便由此来。奕霄亦曾写家书回来,奴才细详之后,发现与浙省颇有类同。只不过是浙省富裕些,还能吃得住;东省民风悍些,当官的又过分了,便闹出这起逆案来。(1)”
  乾隆微微点头,用手指叩击着御案的桌面,赞许地看看英祥道:“怪不得邵则正倚你为左右手!这些年不见,果然该刮目相看。”他停了好一会儿,又说:“朕虽暂时还不能用你,但你把这些心得好好教导奕霄,将来他的出息必然大过你去,他的壮志也能因之实现得更好。”
  英祥磕头道:“奴才替奕霄谢皇上栽培!”
  乾隆叹息一声道:“阴差阳错!如今也不必谈了。你和冰儿能够过得好,朕心里也少些难受,以后总会恢复你们的身份爵位,只是暂时朕不好给你个确切的时间。放宽心吧!”他抬脸道:“高云从,送英祥出去,他虽是白身,以后若要觐见,只管替朕传达。”
  高云从掀了帘子进来,斜着眼睛看了英祥一眼。乾隆在西暖阁说话,没有特别吩咐避开,这些太监们一般都在帘子外伺候,刚刚里头一番对话,高云从已经在心里琢磨了很多遍,虽则没有完全明白英祥的身份,也大致知道这个“白身”不是普通人,此刻自然地就哈下腰来,做了媚色。英祥心里厌恶他这副两面三刀的样子,淡笑着对乾隆谢恩跪安,旋即道:“奴才谢皇上隆恩,召见频繁,奴才怕家境不足,没有那许多银子填送。”
  乾隆眉一皱,转眼瞥见高云从脸色煞白的样子,心里便明白了,转而笑道:“朕明白,你说的那些欺上瞒下、见人下菜碟的角色,朕的身边也有。”扬声对外头道:“马国用,传敬事房,把高云从重责四十板,再好好问他,他一个撮尔贱役,凭什么在宫里作威作福?若是倚着是朕身边的人,就叫他知道,朕还不是那等昏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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