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8章
刘墉面无表情,四下里看了看,终于点头道:“好。当着我的面抽查。”
抽查了数十封,发现钱粮与印册并无二致。和珅拍拍沾灰的双手,含着他一贯的谦恭笑意望着刘墉,刘墉仍是一样的神色,点点头说:“打道回府。”
钱沣心里一阵凉——所查无误,就是自己风闻有误。虽然言官理论上可以风闻弹劾,说错了也并不治罪,但是自己弹劾的是什么人自己知道,不在这次事情上发作,谁知道会在哪件事上发作?梁子是结下了,以后这顶乌纱和这个脑袋就开始摇摇欲坠了。他带着些不甘,也带着些无奈,对刘墉道:“刘大人,可否封库?”
国泰蓦然变了脸色,指着钱沣骂道:“你是何物?在我的藩库里指手画脚?你听信人家小道消息,诬赖于我,我已经忍了;在主上面前弹劾我,我也就不跟你计较了!如今,你又出幺蛾子!你一个五品微员,还想踩在我头上拉屎不成?”
这话说得粗鲁,没想到的是,连一直容色淡漠的刘墉也转了神情,皱着眉有勃然之色,用力一拍座椅道:“御史是奉诏查案,虽然位卑,也是天使。国大人,我品级亦不如你,你是打算连我也一起骂了不成?”
国泰没料到触忤到了刘墉,不由神色讪讪,求助地看着和珅,和珅这时才幽幽开口:“算了吧。身正不怕影子斜,脚正不怕鞋子歪。封就封吧。”说完,小心地把指甲里一点灰垢挑去,一派正直的模样。
钱沣初战失利,心头不免有些烦闷,第二天一早来到昨日喝茶的小茶馆,虽叫了最好的茶叶和趵突泉的泉水,喝起来还是无滋无味。突然觉得谁坐在自己面前,抬头一看,是笑吟吟的奕霄。
奕霄有着超越自己年龄的少年老成,笑着拱手为礼:“钱大人!”
钱沣眯眯眼睛笑道:“今儿怎么换了这个称呼?”
奕霄笑道:“昨日下午,恰好在巡抚衙门口看到大人风姿。”他看了看一身便服的钱沣,由衷道:“大人鸣凤朝阳,无愧胸前那只獬豸。”
钱沣不由动容,胸中又酸又涩,却又有不屈的气概顶上心口,慨然吟了声:“忆昔中台簪獬豸,曾封直谏动銮舆。”他摸了摸并没有佩戴补子的前胸衣服,摇摇头说:“獬豸之性,遇邪则触,所以历代言官都以獬豸为饰。可惜我这只獬豸,将为邪恶反噬了。”
“为什么这么说?”奕霄不禁有些愕然。钱沣心里烦闷,正愁没有个宣泄口,便把昨日查库的事告诉了这个萍水相逢的少年,末了叹道:“我这次弹劾有误,少不得贬官外发,一己得失倒也没什么,横竖靠写字画画卖钱还饿不死;只是不能剔奸除贪,致使豺狼遍野而皇上不可而知。言官御史身为陛下耳目之臣,可如今实在是有不若无!”
奕霄还是少年人的热血心性,加之小时候听杭世骏讲解经史,颇有“一身学问要经世致用”的侠义心肠,不知怎么的,竟有与钱沣同甘共苦的想法,凝眸沉思了一阵,突然问道:“大人,在藩库查账,所见是怎样的?”
钱沣回忆了一下说:“抽查一律无误。”
“那有没有什么奇怪之处?”
钱沣看看奕霄,先不忙着回答,而是抬眼盯视着他问:“那又如何?你有什么见解?”
奕霄知道钱沣对自己还不够信任,笑笑道:“我的父亲,常年在州县里当幕僚,学的是书启,但与刑名、钱谷、各房书办等人都能交好,有时我听他说些官场的秘辛,才知道里头‘学问’极大,不是空读圣贤书就可以了然的。只可惜我年轻识浅,不知道有没有能耐帮助大人。”
钱沣似乎舒了一口气,叹道:“银两数目无误,我就不能发难。不过其间不都是官锭,而是夹杂散碎银子,成色也不均匀。我知道里头会有文章,可不知道怎么破解。”
官府入库的银子,理应都是五十两的大锭子,俗称“元宝”的,而杂着碎银,意味着这些银子属于临时充数用的。可国泰就是有这个能耐,把银账抹平。钱沣位卑,不好无故挑理,反而被国泰责辱。奕霄仰头想了想,才说道:“以前杭州迎接圣驾南巡的时候,我听爹爹说,官银用来接驾的甚多,且不敢上报,怕被皇上责处为‘靡费’,都是各级官员各自想法子挪借。皇上来时怕要查库,又会取借于民。江浙民富,又怕得罪官府,长官开口借贷,再没有不许的,日后慢慢还贷,各处总有足够出息。小时候我还不懂其间门道,后来读书时读到历代的《食货志》,遇到类似问题时请教家父,方窥门径。”
钱沣沉吟不语半晌,少顷突然起身,对这个后生小子拱手为礼:“谨受教!”竟然拔脚就走。
下午,奕霄正在文玩店四处把玩一些老竹雕,突然听见外面有差役在沿街大喊:“凡借藩库银两者,务必于明日晌午前到藩库认取!”便喊便在墙边刷上告示。
文玩店老板现出慌乱的神色,到外头墙边看了几遍告示,进来后皱着眉头、搓着手唉声叹气,却不见举动。奕霄知道是钱沣的主意,特特去问那老板:“怎么,掌柜你也有钱借到藩库?”
老板一脸为难地说:“可不是!大约早先就风闻要查账了,官府里早早派人在各商会提出了挪借的要求,全部记名,我们小本经营,敢得罪官家?此刻又要认取,只怕其中有诈,万一得罪了官府,我这生意以后还要做不要做了?!”进到里头拿了张借条看看,却犹豫着不知怎么办才好。
他这厢在犹豫,那厢走了这条街一遭的差役又折回头来,依然用那大嗓门呼喊宣传,只是内容变了:“来晚一步,银子全部封库没官了!”
那老板一下子跳了起来,拍着膝盖嚷嚷着:“这叫什么话!说好了有借有还的,不然,我一家子喝西北风去?八十两呢!不行!”扭头见奕霄还在怔怔地看,勉强挤个笑对他说:“客官,对不住,今儿有事要早点打烊了。”驱了客人,直接拿门板关门,在褡裢里捏牢了那张借条,急匆匆地就往藩库去。
钱沣这一招,挤兑得藩库门口举着借条向官府“要账”的人几乎把街上石头路都踩坏了。国泰、于易简勃然大怒,但是碍着三位钦差在侧,除了抹一抹头上淌的汗,竟然别无法子可寻。晚来,巡抚衙门的贴身长随偷偷进了钦差的驿馆,但无一不是灰溜溜地嗒然而出——钱沣、刘墉不要钱,和珅亦是智者,此刻纳贿,无异于找死,同样严词拒绝。三个人商量着写好回奏飞报乾隆。
熬到半夜,回奏写好,和珅看着钱沣最后用他那一笔刚劲有力的颜书把密奏稿缮写完毕,笑赞道:“南园兄这一笔字——啧啧——堪称独步天下!”
钱沣此刻心情大好,笑笑道:“岂敢当这四个字的批语!不怕诸君笑话,我昨日还在想着若是因此案被充发,以后只好靠卖字画为生了,还要庆幸自己不至于成了百无一用的书生。”
和珅跟着笑了一番,随口道:“何至于要充发?钱御史不光有鲠骨,更有慧心,这样一招着实高妙!”
钱沣亦随口道:“还是茶馆遇到的一员公车举人,提醒于我,才做此想。”
作者有话要说: 此事真实,深佩钱沣其人。时间错乱,因而一些人物出场的年份也错乱,勿对照年份了。当小说看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