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1章
离预计的日子还有近一个月,大家都听得慌了,包彭寿听说要早产,早吓得屁滚尿流,丢开玉箫夺门而出了。陈氏见产妇已经浑身颤抖起来,她到底有些经验,怒喝道:“急什么!不就是生个孩子!姐姐在这里,你不用怕的!”
英祥不愿意她碰冰儿,上前道:“我自己去叫稳婆,你出去!”
陈氏怒道:“你不信我不要紧,这个当口,你老婆身边离得了人?”她到底在这方面有经验,见英祥收了先前的狰狞神色,突然地六神无主起来,叹口气道:“都是穷人家,彼此帮衬吧!你放心,我不做伤阴骘的事!”由不得英祥信不信,已经开始指挥他把冰儿扶到炕上,又叫卷了褥子,改垫先就预备好的干净草木灰。
趁这个当口,陈氏出门,英祥听见她大声呼喊自己的丈夫:“杀千刀的,过来!去到巷子口把稳婆叫过来,这里有人要生了!”她那个打起人来极为蛮横的丈夫此时却是唯唯诺诺的,低声问道:“哪来的钱?”被陈氏一口啐个满脸花:“谁要你给钱了?只管去请就是了!”过了一会儿似乎明白了什么,又是骂了声“杀千刀”才说:“放心,我这里有点余钱,过年时尽你去摇会推牌九,好了吧?”
一会儿陈氏骂骂咧咧又进了门,对英祥道:“别急,你老婆是头胎,少说也要生一天一夜,慢慢熬阵子吧。”问了原先预计的生产时间,陈氏仰头算了一阵,安慰道:“虽然早产些时候,不过也还好,估计活得下来。就是日后喂养要精心些。”
英祥全无主意,只好听陈氏的,扶冰儿在床上睡下,心疼地问:“现在肚子疼不疼?“冰儿生孩子也是头一回,既紧张又担心,揪着一旁扶着她的英祥的衣服道:“肚子倒不怎么疼,可是腰酸得紧!”
陈氏在一旁笑道:“那好得很,腰阵子,难受些,不过生得快,受罪的时候也短。产妇不要多说话,就是疼,也要熬着多睡睡,到点儿了用用劲,就生下来了。”
穷苦人和富贵人比起来,更讲究个“一家有难,八方支援”,天然的存在一些情义。闻听英祥家的要生了,院子里住的七大姑八大姨的,纷纷过来看视安慰。见这家没有婆婆,也没有亲娘来,知道他们俩逃荒过来不容易,都十分怜惜,有经验的就在床边上安慰指点,有东西的就忙不迭送木盆、热水、剪刀什么的来。这时,稳婆也请来了,过来摸摸按按冰儿的肚子,点点头说:“位置很正,胎头也下去了,应该能生得顺利。”又问疼的怎么样,笑道:“临盆还早着呢,趁不很疼,赶紧弄点糖粥、水铺蛋,给新产妇涨涨力气,这头一胎总归费劲些,不过我看新产妇健旺,不碍的!”
英祥见稳婆很有经验的样子,心里一松,感激地说:“多谢!只要顺利平安就好,婆婆多费心,钱我这里早备下了,一定多多地给!”
稳婆见这男人识趣,不由笑道:“看你是个懂事的男人,你老婆托你的福,一定给你生个大胖小子——我看她这小细腰和圆屁股,就是宜男之相!”房间里众女人都给说得哄堂大笑,连正腰酸腹痛的冰儿也闹了个大红脸。稳婆妥妥地说:“我要给产妇宽衣了,底下也要出血了,男人家不宜进屋子。放心,我在这儿,还有这么多邻里,你给你老婆、也给我们大家烧粥去,一会儿我叫人到厨房来取。”
不知不觉天已经黑漆漆的,英祥蹲在外屋里,听得见里间热闹,也听得见妻子压抑着的痛苦呻_吟。已经五个时辰过去了,他忧心如焚、六神不安,却丝毫没有法子可想,只能苦苦地等候,一颗心“怦怦”地在腔子里撞。里间点着油灯和蜡烛,他这里却什么光明都没有,暗极了的地方窥着亮处,飘飘忽忽地就开始胡思乱想,想着他们在法源寺的初遇,想着她站在绿叶掩映的紫色、白色丁香花丛中,蟹壳青的袍子随风翻动着襟摆,那一张白玉碾就的面庞,没有笑意,眼波却自然流动着光华。那惊鸿一瞥的瞬间,自己的心脏像被击中了一般,认定了这就是自己今生今世的挚爱,少年的心思那么热切浪漫,满脑子都是佳人的容颜,窗课本子上写满了对她礼赞的诗篇。后来,两个人经历了那么多,那颗被时光和沧桑磨得钝钝的心,在这黑暗屋子里却突然重新翻腾跳跃,如少年时节一般磅礴有力,既是感激,又是爱。
到了后半夜,冰儿已经倦极了。
开始那还不大剧烈的疼痛,慢慢演化成了越来越大的潮水,每潮涌一次,疼痛就渗到四肢百骸,似要把人的感觉淹没,让人的精神在那样持续不断的酷刑下崩溃。
她原以为自己受过那么多苦,这点疼痛不算什么,可是一旦亲临,才知道自己小看了女人生产的苦楚:从腰开始,骨头似乎被一节节抻开了一般,她仿佛都能够听见自己身体碎裂的声音。浑身都是汗,肚子里仿佛用刀在绞,绞过一阵,五脏六腑全都抽搐,收缩在一起,极致的疼痛过后,短暂的松快,只来得及喘息一口,下一轮又袭过来,来得更为剧烈,让她头里发昏,眼前金花四溅。
“婆婆……”她无助地去握稳婆的手,哀求着,“好痛……什么时候才好……”
稳婆见得多了,连安慰都懒得安慰,笑嘻嘻连和别家女人的闲聊都没有打断,只等一个话题说完,才扭过头来按按她的肚子,对冰儿道:“快了,快了!疼了好,越疼越快!别急着用力,再熬一熬,女人家,都是这么过来的!”扭头继续聊天。
她说话的时候,冰儿又被一遭痛苦侵袭,耳边绰绰的也没有听清楚。绞痛过后,片刻的舒适,她迷迷蒙蒙想起自己那次为慕容业挨打,荆杖的狠毒,跟咬肉似的,可是人的忘性大,对疼痛的忘性更大,自己的记忆里,只有当时那令人胆寒的荆杖破风声,叫她以为自己必定会残疾的沉闷敲击感,以及后来一个月余不敢转侧动弹、只能俯卧休息的难受……而对疼痛的记忆,竟然丝毫不剩了。
周围是一群眼熟而不认识的女子,她在浑浑噩噩的间隙里,想起当时阿玛的那双眼睛,离得老远她也看见了,隔得好久她也能记得。他施加给她痛苦,但冰冷的眸子深处依然有心颤的不舍。她挨打,他心疼,其实就是他们父女俩在疼痛和心疼间的一场比拼倔强的拉锯战,结果,实际是她赢了。可这样的胜利,如今在生儿育女的关口上突然想起来,却让她无比歉疚。极致的疼痛带来这样极致的回忆,稳婆又扭身按按冰儿的肚子,惊喜喊道:“进产门了!快使劲!”见她挂下一脸的泪水,呵斥道:“哭什么!使劲儿!孩子就要出来了!使劲!”
她在“孩子就要出来了”的召唤中突然浑身紧绷,似乎有了力量。养儿方知父母恩,她莫名地觉得,自己此刻就如在赎罪一般。奇妙的是,在本能地向下用力的过程中,肚腹里的痛仿佛被淡忘了,只觉得有一阵天赐的力量持续地往下、往下……
稳婆对她的聪慧很是高兴,见一轮阵痛过去,产妇已经满头豆大的汗珠,张大着嘴喘息得飞快,似乎随时要晕过去。稳婆叫旁边人拿水为她擦脸,又热敷下身帮着开产道,安慰道:“用力用得真好!下一次疼起来还这么使劲!……”
冰儿觉得浑身被抽干了一样,瘫软在床上如同一摊死肉,再无半分力气。可是当又一次剧烈阵痛发作,她的力量又来了,提着气、咬着牙往下使劲,把她和英祥盼了许久的孩子往外推,连稳婆都边按肚子边夸她:“好样的!看着细皮嫩肉,着实有毅力!”就这样疼了三四轮,用了三四次力气,稳婆对陈氏叫道:“快!快!抻着产妇的腰,让她蹲坐起来!抻直了!抱稳!孩子要出来了!”她很有经验,吩咐着拿热水、烫剪刀、绞手巾,也不再说闲话,顾不得血污淋漓,伸手小心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