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6章

  大将军死节的遗折,不可能留中不发,若是公示天下,谁长着眼睛不知道其中曲直?现如今阿睦尔撒纳是乾隆西线用兵的头等心腹大患,就连英祥也是倒霉在阿睦尔撒纳身上,杀英祥不过是敲山震虎,那真正的祸首色布腾巴勒珠尔又从何逃得命去?!
  乾隆见傅恒已经翻到折子最后,却半天没有看完的样子,知道他此时也是满心惶惑,心里气闷难言,想自己对和敬公主的夫婿一向关照有加,此次战事,原是三额驸自己请缨,他也乐意成全,希冀为爱女再添荣宠,没成想三额驸凯旋回朝,双亲王的俸禄还没有拿到一年,就与阿睦尔撒纳打得火热,终于犯出不可饶恕的大罪。今日想来,大概和敬公主的心情,亦不出“悔教夫婿觅封侯”吧?
  而论到军国大事,准噶尔一片哗变,阿睦尔撒纳降而复叛,用一张善说动听话的嘴,说动准噶尔人“为厄鲁特蒙古的自由而战”,竟招到了偌大一支投诚的军队。这批骁勇彪悍的准噶尔人马,直击自己兵力最虚弱处。
  新近拿下的疆域,各处兵力和驻防都未能完备,都靠的是“以准治准”,深入准噶尔中心的班第,身边都是准噶尔降兵,自己人只余台站的五百八旗士兵,力战不过,写下遗折后自刎谢国,连同随他一起出征的、鄂尔泰家的长公子鄂容安也寻了自尽。班第用剑自刭,而鄂容安腕力不够,自己在自己脖子上拉了几道口子还是没切断喉管,不得已叫亲兵动手,剖腹流肠,哀号半日方死,直叫个惨烈难言,国体全无(1)。不杀色布腾,如何平息自己的怒火?如何平息天下人的议论?
  傅恒想求情,但无数话却不知道从何说起,突然想到那日为慧贤皇贵妃的弟弟高恒求情,乾隆冷冰冰的答语:“今日因是贵妃之弟可以轻纵,那么日后要是皇后兄弟犯了过,又当如何?”(2)心头又是气馁。
  他尚在想着,来保却带着哭腔道:“皇上!愿皇上念孝贤皇后,莫使和敬公主遭嫠独之叹!”
  傅恒抬头望去,只见乾隆脸上的泪已经滚滚落下,在越发瘦峻的脸庞上流下两道晶亮的泪痕。傅恒随侍多年,从未见乾隆在朝臣前如此失态,他跪到乾隆脚前,亦是失声:“主子!……”顿首许久方又流泪道:“皇上心里苦,姐姐在天上……也苦……”
  他刻意用“姐姐”来称呼孝贤皇后,乾隆果然极为触动,低头扶傅恒,正是“流泪眼对流泪眼”,长叹道:“傅老十,你也来戳朕的心么?”他双眸苍冷黯淡,双手微微颤抖。
  而思绪飘飘悠悠,直回到德州……冷月如钩……水色如冰……和敬公主扑倒在母亲怀里,抽噎不止,却怕母亲难过,还强做出笑脸……那年,她也不过十六岁的孩子……孝贤皇后瘦得几乎没有人形,眼睛却依然是亮的,她伸手似乎要握住什么,却乏了力气,只是空垂下去,嘴里喃喃道:“皇上……爱惜自个儿身子……多为臣妾在太后前尽孝……还有两个女儿……”眼睛的光突然如烛火燃到尽头时一般黯然下来,乾隆流着泪伸手握住皇后的手,想留住她最后一刻……然而上苍无情,皇后的眸子终于熄灭了,无神灰暗,连月亮的清光也反射不出来……耳边只有和敬公主声声痛呼 “额娘!额娘!……”似在寄托他无从寄托的至痛……
  终于,乾隆挥手道:“罢了!罢了!……刘统勋,拟旨,色布腾巴勒珠尔削爵、革职、夺俸、圈禁在家……就这样吧。”他眼中显出极疲惫的样子,声音都低哑了,转向兆惠问道:“你是什么事?”
  兆惠已看得惊心动魄,听见乾隆发问,才回过神来,忙磕头道:“奴才来向皇上请罪!”
  乾隆定定地看着兆惠,嘴角露出一个苦涩至极的笑,淡淡道:“什么罪?”
  “固伦和宁公主劫了五额驸的法场……奴才未能阻拦得住。”他又是磕头,“请皇上重重治罪!”
  乾隆却不显得惊异,闭上眼睛说:“你有何罪?罪在公主。”兆惠看看一旁的傅恒神色痛楚,刚想开口为冰儿求情,乾隆却揉着太阳穴道:“随她吧。朕没有精力管了。”顿了顿又说:“着宗人府关押公主府侍奉人等讯问;着步军统领衙门派几队人到城内城外找一找,找着了,带回来处置;找不着,”他又顿了顿,睁开眼睛瞟了瞟跪在下首的几个肱股大臣,终于道:“命萨楚日勒郡王将英祥出籍,命宗人府将五公主夺爵出籍。她不回来,便算是废为庶人,永年流配。”
  傅恒突然带着哭腔大声说:“谢皇上!”
  乾隆神色冷淡,看看傅恒说:“上回查抄舒赫德的家产,听说你把他的宅子和家下仆从都买下了?”
  傅恒不过是犹豫了一瞬,便顿首道:“是。舒赫德忠心事君,奴才等他将功折罪,遇赦赐环后,将把宅子和家人送还给他。”
  乾隆淡淡一笑,回转头再看兆惠:“朕信他们不如信我们满人!阿睦尔撒纳虽然活得条狗命在,但朕大军临境,他也无回天之力。舒赫德好样的,戴罪立功,已经在乌里雅苏台一举拿下阿睦尔撒纳所有部属,尤其是他的哥哥班珠尔,被俘之后斩于军中,他的直系军队已经全军覆没。阿睦尔撒纳以为他从伊犁各部招来那些乌合之众,真的会为了他一个人的汗位效忠效死么?”
  他自信地目视刘统勋和兆惠发令:“——刘统勋改任陕甘总督,专督军饷、军需,保障粮草,天气再冷,也不得有丝毫延误。舒赫德官复原职,领将军衔,深入阿尔泰山,剿拿阿睦尔撒纳嫡部。兆惠领副将军衔,配合舒赫德剿拿阿睦尔撒纳余部。辉特部和绰罗斯部从逆的人等,一概荡平,绝不宽贷!甘肃八旗素来最为骁勇,就由他们压境,平定准噶尔!”他顿了顿,眼里光色阴冷无情:“这准部之人翻复无常,令人难以相信。若要靖肃,务必干净!(3)”兆惠愣了愣,知是君命,顿首道:“奴才谨遵圣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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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萨楚日勒从福晋房中退出来,身边的小厮仪铭道:“王爷,巴尔珠尔在西花厅等王爷接见。”
  萨楚日勒皱皱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闷闷地点了点头。
  花厅里开得最好的恰是牡丹花,一丛白一丛黄一丛紫,富贵无极。萨郡王却厌恶地对仪铭道:“丧气!明儿叫花儿匠把牡丹花都拔掉!”仪铭见主子声气不善,怯生生问道:“那换什么花儿?”
  萨郡王怒道:“蠢货!换什么花!这是赏花的日子么?”
  仪铭吃了他一骂,不敢吱声,这阵王府内外事情太多,英祥虽逃得命来,毕竟王爷被迫把他出籍,又逃亡在外,无家可归;福晋思念儿子,一病不起;而萨郡王自己,又有不可告人的事情,烦扰不堪。里面有人用蒙语道:“王爷,奴才给您请安了!”
  萨郡王深吸了口气,换了淡笑走进花厅,道:“叫你笑话了!不必大礼了,起来说话吧。”
  里面那人恭敬地站起身来,仍用蒙语道:“王爷,事关机密。”萨郡王有些无奈地吩咐仪铭道:“你出去看着,现在我谁都不见,不许有人靠近这屋子,否则你直接了断去。”仪铭退身关上房门,萨郡王轻轻走到窗前,确认他确实离开了,又扫视了一下四周,也都肃靖了,才坐下对巴尔珠尔道:“那时候我去喀尔喀,也是不得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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