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
兆惠怔怔地呆了会儿,叹了口气道:“午时阳气最盛,虽是赐死,还是这时辰合适。外头额驸家人已经到了,容他们见最后一面吧。”
理藩院的监牢,监_禁着的大多是尊贵的外藩王公,因而里面干干净净,英祥已经被独立置于一间屋子,虽穿囚服,倒是干净整齐,辫子也梳得光光的,只是于思满面、形容憔悴,懒懒的连句话都不说。他素来常在君前,乾隆连句重话都不怎么对他说,就算是那时候自己不笃实,随着几个狐朋狗友开局票、吃花酒,也不过淡淡责备两句作罢。这次事出,一直没听乾隆多说多问什么,总以为不打紧,没成想皇帝怒积于胸,不动声色,处置得出其不意,竟然一语就要了命。自己年纪尚轻,素来一帆风顺,从来没有往“死”字上想去过,蓦地来这么一记晴天霹雳,震得四体发麻,脑子里一片空白。
自定谳起到今日就刑,自己已经几日几夜不眠不食,张皇无措得自己都不相信,原来再读了那许多书,再经了那许多事,真要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视死如归”都不是容易的事。
怔怔间,突然听到门响,冷不丁地一个激灵,尚在疑惑时辰怎么来得这么快,就听见了母亲的声音:“儿啊——”
英祥怔然回头一望,不是母亲又是谁?握着胸口倚在门边,一脸的伤色却没有泪,嘴唇哆嗦得再也说不出第三个字了,眼见得双眼上插就要晕倒。
英祥对父母的孝顺是天生的性情,见状一个箭步冲上去扶着萨王福晋,叫了声“额娘”,即如年幼时受了委屈时一般,眼泪两行就挂了下来。萨郡王在后面顺着妻子的背脊,总算福晋抽了一口气息缓过神儿来,颤巍巍的双手捧着儿子的脸颊,眼睛看不够似的左右上下一个劲儿地打量,最后道:“瘦了,瘦了……”
英祥早觉出福晋也瘦了,且脸色黄得发灰,嘴唇儿绀紫的,心里面痛得抽筋似的,强笑着说:“我没妨碍,倒是阿玛额娘要保重身子……”
兆惠见着也鼻酸,过来安慰。因有皇命在身,他也不必行礼,只是柔声劝道:“福晋节哀!仔细自己个儿身子!英额驸看着您这样,叫他怎么能安心地去呢?!”见福晋终于流出眼泪,知道郁结的气释放出来就不至于再有哽住猝死的危险,于是又道:“还有些时间,萨郡王和福晋有什么话赶紧说吧!”他看了看萨郡王和福晋身后,刚才明明通报有公主的车驾仪卫,却没有看到她,他素知这位公主并不是拘泥礼节的人,此时躲着不出来,叫人暗自奇怪。
福晋抹了泪,从食盒里拿出美酒佳肴摆放在桌子上,小心地起了碗盖,絮絮说道:“英祥,这是你爱吃的羊排、这是你自小儿就喜欢的酥酪、这是你上回还惦记的鹿尾……多吃些,多吃些……”
英祥在此情此景之下,如何进得了半粒米!然而为了父母高兴,强自往嘴里扒饭菜,吃着吃着泪水就下来了,怕福晋见了伤心又赶紧擦掉,吃了几口,心头酸堵,昨天一夜瞪着眼睛瞧天花板,倒是终于以为自己想开了的,此时才发现自己千般不愿,万般不舍,双手颤颤放下碗筷,想起了什么,要紧先交代道:“儿子不肖,以后不能给阿玛、额娘尽孝了!阿玛额娘不要以儿子为念,就当当年没有养下我这个没用的东西。以后你们自个儿当心自个儿身子,康康泰泰的,儿子在天上看的也放心。还有公主……”他下意识地看看四周,没见冰儿的身影,心里惨然,顿了顿又道:“如果她还住在公主府,还要请阿玛额娘照顾着她些,她看着刚硬,其实心里再软弱不过的,又没了孩子,也是我造的孽……”
福晋哽咽道:“你不要想得那么多!这辈子,是阿玛额娘对不起……你,来世……来世我们再做一家子!公主说一会儿也要过来看你,你们……也叫没福……”
英祥住的屋子朝南,原本是很明亮宽敞的一间,此时阳光照进来,屋子里暖融融的,奈何里面的人都愈发觉得浑身冰凉。日头越高,时辰就越紧。兆惠瞧着天色,又偷偷打开自己一块御赐的怀表看看,虽然并不情愿,但终于要做恶人发声了。
“差不多了。”兆惠道,“王爷福晋请上边上来。”
福晋哪舍得放手,紧紧攥着儿子的双手不放,萨郡王知道躲不过此劫,上前来劝,好容易哭哭啼啼分开,福晋趔趄着出了门,恰见一员狱卒捧着托盘过来,上面亮铮铮的匕首,白皑皑的绫子,碧澄澄的毒酒,一色摆开,清爽得寒冽,她眼前一黑又几欲晕倒。英祥在后背大声叫着“额娘”,福晋背着他,勉强摇了摇手,却是不忍再看。兆惠见福晋没事,对萨郡王、又对两旁的执行的胥吏点点头,把东西一色放在案几上,瞧着英祥说了一句:“如果没有恩旨,大约午时前会送驾帖(2)过来。这会子离午时还有些时候,不过横竖今儿个升天,倒是午时最佳,魂魄散得快,不贻害家人。再等一歇也不要紧,最好不要过午时三刻为好。”说完,静静瞧着,不再做声。
英祥看着面前几样东西,只觉得心念俱灰,叹叹人世无常,万般留恋不舍亦没有用场,只是心头一丝什么闪过,他突然道:“兆中堂,我想等一个人来再赴刑。”
“这个……”兆惠为难地说,“五额驸,再晚,也拖不过申时。这时辰上,我可做不了主!”
“求兆中堂宽限一会儿!”英祥哀求道,“公主说她要来看我的,可她现在还没到,我只想见她最后一面!”兆惠有些犹豫,可叫他不答应,心里又觉得难堪。
“英祥!”
这飘飘悠悠的声音突地传入英祥的耳朵,他蓦地回首,却见冰儿哀婉地站在一边,打扮得如福晋身边侍奉的丫鬟媳妇子一般,他张了张口,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似乎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方颤着声音道:“是我对不起你!你如今可能原谅我?”
冰儿着一身清素的蓝袍、黑绒的便履,像猫一样轻轻悄悄地走进来,眼神在英祥脸上一绕,并不与他说话,就转向兆惠,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兆中堂,那时我和你,还有海兰察一起喝酒的时候曾说过,军旅里的交情是生死之交,最牢不可破的,你还记得吗?”
兆惠低了头,犹豫片刻道:“记是记得,不过……”冰儿不等他说完,打断话头道:“好,我求兆中堂卖我个人情!”
兆惠此次监刑,最怕见的就是冰儿,要是这个“冷面公主”来个胡搅蛮缠,他翻脸又不是,顺从又不是,煞是为难,他狠狠心道:“公主,国有国法,若是有悖道理的事,兆惠不能从命。”
“算我求你!”冰儿哀哀说道,竟一屈膝就要往下跪,众人都是一惊,以公主之尊,有什么事要跪求兆惠?兆惠慌忙来扶:“公主!兆惠不敢当!您先说便是……”就在他靠近冰儿的一瞬间,冰儿以极快极凌厉之势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剑顶在兆惠喉头,以至于兆惠的后半句话都压在嗓子下面,里外一片惊呼。兆惠饶是在战场上滚爬过的,见多了大阵仗,还是好一会儿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冰儿放缓了声调,又道:“兆中堂,今天我是要让您为难了!我要带英祥走。”
兆惠定定神,直视冰儿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一字一字道:“公主,你不要犯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