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五更的梆子敲响,冰儿恰恰醒了过来,只睡了不足一个时辰,头脑里却洗过一样异常清明。梦里的一幕幕不像平时似的醒过来就忘了,而是一毫一厘都极其清楚,父亲的严厉眷顾,母亲的慈和温柔,画面一样历历在目,真切得仿佛天天就发生在身边一般。此时觉得脸颊微凉,一摸枕畔,果然是被泪水打湿了。
听着墙角自鸣钟的“咔咔”走字儿声,无论如何再睡不着了。冰儿听见值夜的小宫女微微的鼾声,忍不住自己披衣起床。因为春天的晚上还有些微微的寒意,所以窗户都关闭着,她轻轻推开其中一扇,让凌晨时清冽的风吹进来。在上书房读书时每日早起,五鼓时已经算晚了,如今倒是散漫了这些日子,不过犹记得春秋两季每晨的五鼓时分,正是天色最晦暗的时刻,也是最寒冷的时刻,此刻远望,宫墙沉沉,隔着外头的灯火,隐隐可见墙边漫射出的片片暖光,可是天空依然是黑沉沉一片望不到边际。今夜星空,不如梦中澄澈,星星虽有,也只是淡淡的隐在薄云之下看不分明,冰儿看着南方天空,想去寻找梦中皇后所指的那颗明亮的星星,却怎么也找不见。
她不由自失地笑了。
不过是南柯一梦罢了!自己怎么可以把这些虚幻如此当真!梦中那些温馨和美好,早已不复存在,而那个还不足阿玛胸口高的小女孩,也早已蜕变,结成硬茧,飞出来的不知是异常美丽的蝴蝶,还是丑陋平庸的蛾子。她的泪水在黎明前最暗沉的时光中,被风吹硬在脸颊上。而白天时和敬公主小心叙述的一幕幕,煎熬似的烙刻在心底,让自己对一切绝望到极致。
这黑沉沉的世间,一切只有靠自己!哪怕与天下为敌,与家人崩裂,也只有自己做自己的决定,才能无悔。
耳边突然想起小宫女怯生生的声音:“主子醒了?是不是要喝茶?”
冰儿回身,对角落那个看不清脸的小姑娘微微一笑,道:“你不必操心我,我醒来了,睡不着,想到外头走两步。”她到小宫女身边,手指伸在嘴唇前“嘘”了一声,轻轻道:“你别吱声,我就出去走几步,此时外头下着千斤,谁都出不去。”
小宫女大概应差还不久,果然不敢多管她的闲事,只是体贴地从衣架上拿了一件斗篷为冰儿披上。冰儿把领口系带打上活扣,蹬着软底的便鞋,轻轻走到卧房外的石阶上,晨风如水寒凉,她真的只是走了一两步就不再前行——前路黑沉沉的,压得人几欲窒息,而她知道,自己终将走进这未知的一片黑沉沉中去。
作者有话要说: 俺利用病假更新那么长的番外,福利吧?!好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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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深远丹心无用
隔几日一个晚上,乾隆来到慈宁宫,看起来似乎情绪已经平稳了下来,虽没有多少真切的笑意,总算不阴沉沉地挂着脸了。他给太后请了安,服侍太后睡下了,又与皇后和众妃嫔说一阵宫里家常,最后把视线落到冰儿身上:“冰儿啊,今儿你情绪不好?怎么一句话都没说呢?”
令妃大惊,偷偷瞟瞟冰儿,冰儿笑道:“皇阿玛今天高兴,我怎么会不高兴?我又没什么不高兴的事儿。”
虽是笑容,但乾隆敏感地察觉到冰儿弯弯的眉眼、浅浅的笑涡下复杂的情绪,他瞟瞟令妃神不归主的样子,道:“这些日子听说七格格身子好像有些不适,令妃,你是她嫡亲的母妃,你多去照顾着她点,朕也放心。冰儿就到皇后的承乾宫去住几天吧。”
皇后脸色不由有些不怡,又不好说什么。令妃知道乾隆在疑心,心中大急,却也无从分辩,唯有称是。冰儿有些心急,道:“我有点想家了。”
“这儿就是你的家。”乾隆道。
“这儿是我娘家。”冰儿道。
乾隆拳头一握,欲待说什么,突然心思一动,深深地看了冰儿一眼,冷笑道:“你想回公主府了,可以。明儿早上,朕就叫人打发你回去。回去后请你恪守妇道,朕不迎,请你不要自归。”冰儿心知乾隆是断了她回来求情的路子,想发狠说句什么,又克制住了自己,蹲身道:“谢皇阿玛!”乾隆盯视了她好一会儿,却只是挥手道:“你自己珍重自己。跪安吧。”
晚上令妃被召侍寝,西围房里,乾隆道:“今天是不是有谁来见了冰儿?是你告诉朕呢,还是朕自己调侍卫当值的记录来看?”令妃情知瞒不过,跪倒在地道:“皇上恕罪!”
“朕谅你不会胡作非为的。但是你也别给朕知情不报。”
“臣妾不是请皇上恕臣妾的罪,臣妾请皇上恕三公主的罪!”
“是她?”乾隆皱了皱眉头,“她们倒是姊妹情深么!”
令妃忙道:“皇上,这正是三格格可恕之情。您要杀英祥,现在已不是秘密,您也没有为五格格想想,她后半辈子孤苦伶仃怎么过?三格格是受孝贤皇后重托要照顾五格格,她没错!”
乾隆好一会儿没说话,开口时已是语带凄楚:“冰儿的家事,除了萨郡王这个糊涂蛋,谁又有不可饶恕的错呢?萨郡王位虽不高,朕一时却杀不得他。阿睦尔撒纳是狼子野心,但他们蒙古人是一条心。这次的事(1)出来,额琳沁已经赐死,色布腾巴勒珠尔只怕也……萨楚日勒颟顸无能,然而在科尔沁仗着年高,最得敬重。何况他虽然两边逢迎,其心不忠,却与额琳沁不一样,并无实质性的大过错。若再杀他,正法的蒙古王公太多,科尔沁和喀尔喀不服气,必当大乱。但朕若不稍加惩治,他以为朕下不了辣手,希冀着还要骑墙观望,科尔沁和喀尔喀的那些王公都是和他一样的心思,想看着朕的反应,若是朕柔弱太过,便正好趁隙作乱,任着这样发展,必然惹出泼天大祸,难以收拾。你给朕想想,其间权衡,朕难不难?!敲山震虎,只有让英祥他……”他欲言又止,半天道,“冰儿不要惹事才好!”
令妃从未听乾隆在自己面前讲这么多军国之事,听懂了大半,也知道情况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却不敢顺着乾隆的思路多言语,只垂泪道:“只可怜冰儿……”
乾隆苦笑道:“你知道的,傅恒那里刚传来的噩耗,四格格已经没了(2)。纯妃平素多刚强的个人,听到这个消息,当即就瘫软得旁边人都扶不住,现在还在床上晕着未能起身。朕身边成人的女儿,若除去冰儿,也就只剩玲儿了,朕并非无情人,何苦把自己儿女都逼到如此!也不怕你知道,朕刚得的线报,此番阿睦尔撒纳从朕的眼皮子底下逃掉,色布腾巴勒珠尔逃不了干系,他阻挠班第用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阿睦尔撒纳创造逃跑的机会,甚至泄漏大军的动向给阿睦尔撒纳,他们都是元□□的后裔,自然骨子里是一心。朕怕这事查实,若是瞒不住天下人,玲儿也和冰儿一样要守寡了。”
令妃听得脊骨发凉:皇室无亲情,却不料如此可畏!乾隆还在说着:“……朕本想把冰儿看在宫中,既是防着萨楚日勒有劫持的事,也是怕冰儿鲁莽好强,搅进这个是非圈子。就看萨楚日勒有什么响动好再做处理,上回见他一味地哭,并无主意,心已经放下了一半。不过怕事情还有变数,特别冰儿强自出宫,朕颇为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