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福晋见这儿子执拗,不像肯幡然悔悟的样子,儿子成婚了便是大人,不好像以往那样教训,只有叹口气的份儿。她素知冰儿虽脾气不好,倒是心直口快,半点不藏奸的性子,思量许久,还是决定找媳妇聊一聊。
冰儿正在公主府后园的廊下望着挂在檐下的两只画眉发呆,大约是天凉了的缘故,画眉也懒得啼叫,一只垂着头、敛着翅膀在笼子里歇晌,另一只蹦到东来蹦到西,啄啄这个瓷缸,又啄啄那个水碟,还拿爪子刨着笼子,一副不安分的样子。
“是不是让人收到荫凉些的树下去?”
冰儿没好气答道:“两只破鸟,犯不着伺候得周到。能挨得下就活,挨不下就拉倒。人都没有这么金贵,偏它们……”一回头不由尴尬:“原来是额娘……我以为又是哪个丫头。”忙站起身来。
福晋依礼蹲身福了福,冰儿也回了礼。两人就在廊下椅子上坐下,下方是潺潺流水,不时有几只豢养的紫鸳鸯、白鸭等从枯荷丛中游过,福晋道:“这里池子还没有清理么?”
冰儿无力地点点头:“我懒得管这些事情,反正天然该到花木凋零的时节了,何苦作势掩盖凄凉呢?”
福晋笑道:“公主说话,有些时候倒很通透。”停了停见她面色不再如先前那么凝重,才幽幽说道:“英祥已经叫我说过了,不过他脾气不好,执拗惯了,你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冰儿叹口气说:“也怪我不好,不过有些事我心里也是着实转不过弯来的。”她目视福晋道:“额娘,我亲娘去得早,这段在我心里,你就像我的亲娘一样!我有心里话,对你说,你不要嫌我!”
福晋赶忙道:“我是怕僭越,才不敢说这话!英祥虽然有几个姐姐妹妹,并没有一个是我肚子里养出来的。我骨子里多希望也有个贴心的女儿,随常说说心里话,不比外人强呢!你只管说,我当你是自家孩子,哪里谈得到嫌弃?”
冰儿道:“英祥跟我生气,是为我那个义兄。我小时候不住在宫里,和我义兄一块儿长大。后来他父亲和他都犯了事,我也做了糊涂事情……”这段故事,福晋其实已经听英祥说过,但见冰儿一腔真情,缓缓道来:“……其他情分也不去说他,可是最后能够舍了生命拯救我于水火,这样的情义我若淡忘,几乎不是人了!如今他已经不在人世,我每年祭拜他,不知道哪里是不妥当的?”
福晋暗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番话说来何等端正!但见冰儿眼中垂泪,也觉有些心酸,抚着她的手说:“好孩子!你的心我明白,这世上,男人们一颗心分成若干块给不同的女人,都是对的;唯独我们……道理束缚着,也没有法子!英祥心思左,我慢慢劝他。”
冰儿摇摇头说:“他生我的气,我也没法子。额娘不用劝他,倒弄得您自己不快活,才是我的不孝。”
正说着,英祥飞奔进来,见到母亲一愣,请了安后对冰儿冷冷说:“皇上口谕,这会儿召你入宫觐见。”
“现在?”
“现在。”
“英祥!”福晋对儿子使使眼色,柔声道,“皇上上回生气,这会儿气也该消了,才叫公主归宁。你生气我们也省得了,只是也好些天了,又何必心心念念挂着?”
英祥看看冰儿,面无表情说:“我气什么?不过皇上气有没有消,我可不知道。走吧,正等着呢!”
*****************************************************************************
两人坐的是一辆马车,车里宽敞,两匹驾车的马匹也格外平稳,只是小夫妻一人挨着一边,各各朝着窗外,互不说话,也互不相望。
到了宫门,下了马车,英祥一阵风似的走在前面,几个精奇嬷嬷伴着冰儿走在后头,脚步再大,也撵不上英祥大步流星的速度。王嬷嬷抱怨道:“我老了,这腿脚还真不利索了!”冰儿道:“你随他去。我们又不是第一次来这儿,还非得靠他带路不成?”
此时还是下午,过长街绕至吉祥门,是一般后宫觐见的路线,英祥侧着身子,在门口等候,见冰儿不紧不慢摇摇地来了,偏过头说:“里面我已经吩咐通传了。”又把脑袋别了回去,似乎不愿正眼瞧她一样。正说着,一名小太监就带着笑出来:“公主额驸金安!万岁爷叫你们一起进去呢!”
“一起?”两人对视一眼,也不言声,前后错开一脚,一起到了乾隆办事的西暖阁里,此时已经是常例的事情办完的时候,西暖阁里摆着的大桌上放着一份漠西蒙古的沙盘,炕桌上则整整齐齐摞着未批阅完的折本,一支玉杆的湖笔搁在笔山上,淋淋漓漓蘸着朱砂。乾隆原来站在沙盘前,见两人进来请安行礼,也没有叫起来,只抬起下巴指了指条炕前头的跪垫,一色红羊毛毡子,平展展并头摆放着。冰儿瘪着嘴跪过去,故意半侧过肩,瞥眼见那边那位也是,只是他身上淡淡的沉香气息依然流过来,带着些熟悉的温暖。
乾隆瞟了他们一眼,先对英祥说道:“昨日喀尔喀那里递来的折子,额琳沁多尔济的辩解你看到了?你怎么想?”
英祥不想乾隆在这里还说军国之事,看看冰儿,乾隆道:“不碍事,你说。”英祥顿首道:“额琳沁多尔济是受皇上谕令监送阿睦尔撒纳的,典守者难辞其咎。不过喀尔喀这些年和平不易,为西边的事费人费力也吃了不少辛苦,情有可原。”
乾隆不置可否,也没有任何赞许或不赞同的表情,道:“所幸还有策凌额驸的二个儿子成衮扎布和车布登扎布也在喀尔喀,从阿尔泰山分头查找,追击阿逆,重担他们可以略分担些。”英祥道:“是!他们俩的忠心应当可鉴。皇上圣明。”
“不用你颂圣。”乾隆这才看着冰儿,“你可知道,小小玩忽,要葬送掉多少条性命?喀尔喀蒙古的汉子也是我大清的子民,如今为阿睦尔撒纳,秋草不牧,好男儿奔逐于大漠风雪中,却迟迟得不到他的消息,朝廷边患还不知要再延续多少年!”
冰儿一听居然指责到自己头上,心里大不服气,然而此日召见自己进来,一时的气不忍住,定然没有好果子吃,所以手抠着毡子上的羊毛不说话,抠得指甲缝里都是红丝。
乾隆倒也没有和她计较礼仪,踱到炕几上,拿起一只长条锦盒递给冰儿:“赏你。”
冰儿觉得奇怪,犹豫着接过,正想谢恩,乾隆冷冷的声音传到:“打开看看。”
打开一看,竟是一柄楠竹柄的折扇,楠竹看来极老,纹路清晰而磨得光洁似玉,青皮里透着淡淡的褐色;轻轻打开,里头是染着黄蘖的宋纸扇面,上面题写一手赵书,虽没有用印,不过明显是乾隆的手笔,在赵书的圆熟秀丽中略带着刚骨,时现飞白,似乎书者其时心里颇为烦躁。此时秋深,没有还用扇子的道理,冰儿心中正在疑惑,听见乾隆道:“念。”
冰儿迟滞的声音响起:“流年不过一黄梁,无复秋扇可见捐。(1)”
乾隆问:“‘黄梁梦’和‘秋扇捐’的典故可还记得?”
冰儿依旧迟滞,好一会儿才点点头。乾隆的声音在她头顶上,有些嗡嗡的:“慕容业的事情过去两年了,他本来算什么名牌上的人物?你如今又是什么身份?若是再不能忘怀,以至于把今时的好日子也玩忽过去了,朕也为你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