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苏里图觉得冰儿平时养尊处优的,这点苦只怕已经到她极限了,反而笑眯眯说:“人家还有小姐脾气,你别计较,且让她发上一发。”
向晚,冰儿恹恹的没有精神,李吴氏推门进来,手里捧着几张糜子面饼,刚煎出来的香味直钻人鼻子,李吴氏关心地问道:“听说你今儿个几乎一天没吃东西,饿了吧?”冰儿瞥了她一眼,见她神气里满是洋洋得意,故意显得很体贴的样子:“原是我不好,抢了你的位置,如今叫你受苦了!”说着,撕了饼在嘴里慢慢嚼,故意发出很大的声响。隔了一会儿,李吴氏又丢过来几件衣服:“喏,张妈说的,这几件要补一补,明儿早上就要。”
冰儿没有则声,李吴氏半日的话就如重拳打在棉花上,终于有些怒了:“你今儿聋了?!”低头见冰儿的衣物散乱摊在铺上,拎起来往她那边一丢,厌恶地说:“哪里蹭得那么脏?你是在地上打滚了么?真是……”
又过了好一会儿没动静,才觉得不对劲,李吴氏伸手在冰儿头上一探,那里已经是火烫的一片。
因着冰儿是上头吩咐下来要照应的,苏里图知道后,想着上宪的意思,心里倒有点着慌,忙命人找尚阳堡的郎中给瞧病,冰儿给自己开了方子,着郎中去抓药,而她心里知道,滚了一身露水着凉只是次要的,关键在自己的心境。
病倒不重,几日就好了。张妈报上去,苏里图在管事的小账房唤冰儿过来问话。
这几日折磨,冰儿又瘦了些,脸也比以往发黄,站在苏里图面前就没有以前的精气神儿,苏里图依例问了几句惯常话,然后走到窗口,合上窗户,关心似的走到冰儿身边。冰儿大为警惕,后退一步,直直地瞧着苏里图的脸,苏里图颇为厌恶她这冷冰冰的目光,撇开视线道:“这阵叫你吃苦了。”
冰儿说:“没什么,犯了法,就是来吃苦的。”
苏里图道:“太爷一直奇怪,你不是株连进来的犯女,为何案子却没有卷宗?你又是如何认识盛京将军?”
冰儿抬头道:“苏爷,我谢谢太爷和您的关心,我是上三旗的,盛京将军是我阿玛认识,因而吩咐着照应我的。”
苏里图说:“那你老姓儿是什么?”
冰儿愣了愣,想起那时陪乾隆在扬州微服私访,于是说道:“钮祜禄氏。”
“这样的大姓,还认识盛京将军,你们家倒不为你取赎?好好一个小姐,肯流落在这种地方?”苏里图显见的不相信,冷笑道,“骗我有什么意思?我今日问了你哥哥,说你其实姓的是穆。对也不对?”
冰儿惊诧地睁大了眼睛,苏里图以为给自己说中了,冷笑道:“装什么!你说姓金我也不揭穿你,女人家犯了流刑,要个脸皮换个姓氏,也没什么。倒是说实在的话,漂亮的我见的多了,想飞上高枝儿当凤凰的也有的是。只是你仔细,我反复说过的,现官不如现管,行差踏错了,你悔都来不及!”
“我哥哥今天来过?”
“嗯。”苏里图到桌上端了茶小口呷着,“你哥哥来了好几回了,切切地求着我照顾你。你要真是个懂事的,我哪里不照顾你!只怕你不懂,白误会了我的意思……”
他后面絮絮讲的冰儿已经听不进去了,心里百味杂陈,又是喜,又是怒,又是悲,又是惧……终于决然抬头说:“苏爷。我明儿能上工。”
苏里图有些不快自己说了一半的话被生生地打断,不过也只停了喝茶,上下打量着冰儿道:“要不,还要你去厨下帮忙,歇歇身子?”
“不用。”冰儿道,“我还去挑柴。上次太爷说要多烧些红罗炭,我这里不能误了大家的事。还有胡家大少爷……”
胡家大少爷原已经被枷得奄奄一息,终于因着冰儿这句话被苏里图放了枷,重新到炭窑去赶烧县太爷要的红罗炭。官庄的流人,命都不是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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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林间吹响玉箫,果然又见慕容业,他神色中带着些关切,仔细端详冰儿的脸色,有些忧心忡忡地说:“脸色怎么这么差?病得重么?”
冰儿冷着脸道:“你去我那里做什么?”
慕容业一愣,未及说话便听见冰儿“叭叭叭”急促的声音:“你搞不清状况是不是?随意在官庄里抛头露面,你以为皇上的广捕文书到不了这里?你真的想死,不妨去自首,不要惹我为你提心吊胆!滚得远远的去寻死,我眼不见心不乱!”
慕容业竟然并没有勃然大怒,甚至都没有出现以往那般阴沉的神色,半晌才说:“天下虽大,我能去哪儿?”
“哪儿不能去?”
慕容业脸上便有些悲色,苦笑着说:“你有家、有亲人的,不懂这种苦。”
冰儿想到义父义母,神色有些凄然,放缓了声气道:“总是好过你被捉拿么!你在凤凰山不也是寻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去鄜州,只为了杀钱恒一家报仇。”慕容业道,“然而逃出宁古塔六年,大江南北也闯荡了不少,当年苏州的仇人也杀了几家,现下明白,仇家也是杀不完的。”他目光定定,似在看冰儿,又似不在看,神色间的苦涩竟是冰儿前所未见,不知如何劝解他。倒是他自己,终于露了一个自嘲的笑容,抬眼柔和地望着冰儿,问:“你皇帝父亲,似乎对你也不好?”
“没有。”冰儿想到乾隆,心里却是一暖,临行前相送,他修长温柔的指尖抚在自己脸上——那里被戒指划破的伤早就不痛了——然而指尖传来的父亲的爱意让人如此眷恋。
慕容业冷笑道:“亲生女儿尚且能够发配到这个鬼地方来。慢说他是掌生杀之权的皇帝,就普通人家,也少不得要为儿女打算,避免吃这样的苦,受这样的罪吧?”
“他毕竟是皇帝。”冰儿道,“我在他身边这些年,知道皇帝也不是能随心所欲的。”
慕容业没当过皇帝,自然不信这番话,不过懒得辩驳,轻蔑一笑,眼睛瞟着别处,好一会儿目光才收回到冰儿身上,又比先前诚挚了三分,说出的话却让冰儿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若不眷恋宫里的荣华富贵,就跟我走吧,随便哪里隐姓埋名,过平凡日子。”
“……什么?”
这表现得过于惊讶的一声,让慕容业已然觉得失望,他避开她睁大的眼睛里惊奇的目光,望着远方道:“跟我走吧,我见不得你在这儿受苦!我虽不能让你锦衣玉食,但我双手能劳作,一定会让你过上舒心日子。”
然而,就和他猜到的一样,回答是否定的,不光如此,冰儿还说:“你别瞎想了,我必然是要回去的。”
慕容业脸色一滞,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最终唇边噙了丝冷笑,道:“那我走了。”
冰儿神色不由落寞,却也不好挽留他,停了停突然发足追上去,说道:“等等。”
“等什么?”
冰儿把玉箫递过去,慕容业怔了怔,问:“干什么?”
冰儿道:“原是你家的东西,我留着算什么?”
慕容业眼睛突然充血变红了,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是我家的东西。不过阿爷传给了你,就是你的。”冰儿有些怕见他这样的神情,退了半步,还是执着地把手伸了过去。慕容业终于接过了玉箫,轻轻抚着碧绿油亮、如同挂浆一般的箫身,又见下面挂的是黑色珠儿线打的同心络子,心里一阵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