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乾隆和岳紫兰一路谈得甚是投机。岳紫兰本就对乾隆颇有好感,这时,心里慢慢萌发出一种什么东西,顶得心窝里面毛毛的、痒痒的,听乾隆说话,觉得脑子里昏昏乎乎的,似乎是过年守岁多喝了二两老酒的滋味儿。眼看到了聚合馆,乾隆又提出要她一起进餐,岳紫兰犹豫了一下竟答应了。
此时正当晚饭时间,扬州偌大一个府城,达官贵人和有钱商贾自是不少,两层高的聚合馆,居然没有空桌。乾隆和岳紫兰上上下下兜了两圈,还是没有找到可以坐下的地方。店小二无奈地说:“对不住客官,小店实在没空桌子了,您改日来,我们一定给留最上好的席面!”乾隆好容易有个与岳紫兰单独相处的机会,怎么舍得放弃。岳紫兰是第一次到这么众目睽睽的地方来,羞得脖子根都红了,轻声道:“长四爷的心意我领了,这地方,我一个女儿家……也不惯……”“这有什么?你要到北京去,我们满族的大姑娘们还不是满街乱跑!”
“那是你们满人……”正说着,乾隆突见临窗一张三人小桌上只坐了一个人,便对岳紫兰说:“瞧,工夫不负有心人。虽然要与人拼桌,总比站着等好。我们就将就着去坐坐吧。”可店小二却拦道:“爷,姑娘,小店真没座了。那位客官向来是一人包一张桌子。您去挤,怕是不大好呢。”
乾隆奇道:“你这店古怪!别家都是忙着迎客进门,你倒是把客往外赶的!我又不是出不起饭钱!——岳姑娘,我们过去,看会天塌了还是怎么的?”岳紫兰抿嘴一笑:“想不到长四爷却是这么任性的。”
到那张桌前,乾隆冲那人一拱手:“这位仁兄,借个地方可好?”那人抬起头,白白胖胖一张脸,留着一丝不乱的大胡子,他肿眼皮一抬,道:“我又没霸着这桌子,你们坐便是。”乾隆道了谢,却听身后岳紫兰轻轻地一声惊呼,忙回头看,岳紫兰又忙着摇头:“没事儿。四爷坐吧。”
乾隆坐下,小二过来,敬畏地看了那人一眼,又问乾隆:“客官外地来吧?用点什么?这是小店的菜谱,客官随便点。”乾隆瞟了瞟对桌那人,接过菜谱——是厚厚的一叠,打开第一页,上面写着:“清炖鸡、黄焖鸡、麻酥鸡、口蘑鸡、溜渗鸡、片火鸡、火夹鸡、海参鸡、芥辣鸡、白片鸡、手撕鸡、蒸风鸡、酱汁鸡、酱扒鸡、滑鸡片、鸡尾扇、炸鸡脯、冬菜鸡、鸡翅尖、炒野鸡、糟醪鸡、拆炖鸡、滑鸡片、宫爆鸡、三宝鸡、蜜炙鸡、烩鸡丝、杏酪鸡、叫化鸡、酥油鸡、高汤鸡、醋焖鸡、红烧鸡、鱼翅鸡、香菜鸡、汤蟹鸡、拌鸡舌、炒鸡内、什锦鸡、五仁鸡、香膏鸡、揲烂鸡、挂炉鸡、白蒸鸡、松熏鸡……”光用鸡做的菜就写了五六页。乾隆乍舌笑道:“光用一个鸡就做出这些手段来!我看着从南到北,从东至西各处的风味都全了,怕是宫里大宴的满汉全席也没这般花头!只是我要吃正宗的淮扬风味,又是什么呢?”
对面那人又一抬肿眼皮,裂了裂嘴算是在笑,道:“所以古人要‘骑鹤下扬州’。扬州是酒色财气食俱全的地方。只是少一干正经人罢了,来的都是想成仙的。”
乾隆大笑道:“这位先生风趣。敢问您贵姓、台甫?”
“免贵姓徐。”那人道,“行六。贱字不敢辱先生您视听。”
“徐六爷。”乾隆拱手道,又把菜谱递给那人,“您想必是这里的老食客了。烦劳,给我们点几个招牌菜,最好是淮扬风味的。”
那徐六爷头也不抬接过菜谱,要了笔,看也不看似的在菜谱上勾了五个圈,把笔一掷,菜谱给小二,自己又夹菜品着。乾隆见此人又风趣又古怪,心里好奇,趁菜还没上,没话找话瞎扯:“看样子徐六爷是老扬州了。风土人情一定是熟透了。”
徐六爷吃了一口海参,嚼了半天才道:“你是京里人吧?”
“正是!您好眼力!”
“也不是好眼力,一是听您官话说得很地道,二来您若是本地人,就会知道我不是本地口音。”
“嚯?”乾隆不信似的睁大的眼睛,“您好敏锐!不知您是发什么财的?”
“干我这行,就是要靠‘敏锐’,好度人脸色。”徐六爷道,又上下打量了乾隆一番,皱了皱眉说,“您先生是发什么财的?说您是官,可腰板直直的又不像;说您是商,可气派大大的又不像;说您是个入科没有选官的士子,可是阅历气度又不一样。”
乾隆哈哈大笑:“您是看不透我的!我也猜猜您,又有闲,又有气派,还让人敬畏,您应该是……”
“不用猜,我是最没出息的。”徐六爷打断了,“就跟扬州府附郭县太爷似的。”
“哦?怎么说?”
徐六爷舔舔嘴唇:“有首十字令活画了我们这两种人。——
红,
圆融,
路路通,
认识古董,
不怕小亏空,
围棋马吊中中,
梨园子弟殷情奉,
衣服整齐言语从容,
主恩宪德满口常称颂,
坐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
他这边念完,那边乾隆笑得几乎岔气,连连抚掌道:“好!好!骂得切!骂得痛!这种颟顸无能的官员就该这样讽骂!”一旁岳紫兰虽未完全听懂,却着急地暗暗拉乾隆的衣袖,乾隆并未在意,止住笑道:“我失仪了。抱歉!”
那徐六爷毫无表情,自斟自饮了一盅酒道:“论理这种官我也要骂。十年寒窗一朝中式,换来这么个庸庸碌碌的职位。所以有民谚骂附郭县令说:‘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知县附郭;恶贯满盈,附郭省城。’县城和府城在一处,迎来送往,个个比你官大;想有自己的政见主张,上头要卡;想做清官,众人皆浊,你一个人清个鬼!所以呢,附郭的县令,只能媚上,只能颟顸。想到这儿,我心里就不骂扬州府的附郭县令了。”
乾隆笑不出来了,问道:“怎么,那扬州首县叫……徐砚书的,也是颟顸无能的人么?”
“说颟顸,怎么不是!说无能,倒要思量思量是真无能还是装无能。”徐六爷道,“不过总的看来,他和我一毬样。读书抵个屁!他这知县要是早知道要附郭,还不如早就去学围棋马吊古董唱戏,不定混得更好!话又说回来,不读书,又当不了官,又不像满人有袭封。”
乾隆干笑了几声:“哦?……这种人不能管地方。一方父母这副样子怎么成为万民表率?调到京里当部曹,学问好的去翰林院,或许好些。”
“哼,一个地方都管不好,还去京里受气?您没听说:‘在京的和尚出京的官’那叫最肥;要倒一倒,那叫最穷。”徐六爷侃侃而言,“京里大官多,个个抬脚比你头高。京里那些穷翰林,年年靠当当过日子,一放了外差,秋风得意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大摇大摆去还债。京里的部曹,更是不堪,这位爷有没有听过这么几句:‘一洗万古’‘大业千秋’‘九转丹成’。”
“愿闻其详。”乾隆听他评论官场别有一套,竟是自己闻所未闻。
“‘一洗万古’是詹事府洗马,”徐六爷嚼着焦香的花生米,“升迁得极慢;‘大业千秋’是国子监司业的升迁;‘九转丹成’就是京部曹官了,有人历任员外郎、郎中、御使、掌道、给事中、掌科、鸿胪寺少卿、光禄寺少卿、通政司参议这九职才升为四品。在京里,徐砚书这号没人没势的角色只有老死的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