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终于听得里头自鸣钟声腔各异地敲了九下,冰儿听见皇后寝宫有了动静,皇后披着氅衣,在几个宫女的搀扶下来到门口,见冰儿脸色灰黄,不似平日气血旺盛、白里透红的样子,未免有点心疼,嘴里还是冷冷淡淡道:“想好了?”
  冰儿只求赶紧停止这苦刑,要紧说:“想明白了。”
  “说吧。”
  “我不该带有毒的东西到宫里,不该顶撞皇上。我如今知道错了。”
  皇后叹了口气,亲自弯腰扶起女儿,见她起身时一个趔趄,倒抽凉气不胜痛楚的样子,不由怜悯:“你最大的错处,就是还当自己身处江湖市井。说话行事任意妄为,全无规矩可言。皇上素来好礼法,眼睛里不揉沙子,你这种样子,不是找打,又是什么?”
  冰儿心里难以膺服,不过此时嘴里也不敢再犟了,双目盈盈,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回到皇后房里,直接就进了寝室外边的暖阁,略进了点粥菜,安慰了咕咕乱叫的肚皮,皇后柔声道:“没有外人在,解开小衣,让我瞧瞧,伤得怎么样?”冰儿害羞不肯,皇后劝道:“总要上药的不是?”
  宫中治棒伤的药品,涂上身便觉得清凉,痛楚立刻消失了大半。冰儿觉得皇后的手一直温存地抚在自己伤处,倒不似在涂药,回头一看,正好面对皇后两颊晶莹的泪痕,不由怔住了。皇后擦了眼泪道:“小板子的伤倒也不算重,但疼还是很疼的吧?”冰儿鼻尖一酸,忍着泪笑道:“一点都不疼了。”
  “你少诓我。打成什么样,我还不知道?”
  “没事。我常挨打,这不算什么。”
  皇后剜了冰儿一眼,小心帮着系好了汗巾,又道:“膝盖让我瞧瞧。”冰儿在皇后扶掖下小心侧过身子,卷起裤腿,自己也能看到两膝上已经乌青,皇后又是一叹,拿来药酒涂擦活血。冰儿绝少让人这样温柔待过,心里又酸又暖,虽然疼痛是很难受,但为了这一时光的温存,竟也不以挨打为苦了。皇后擦好药,回眸见冰儿直直地盯着自己,笑问道:“怎么了?”冰儿不知何由眼圈一红,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却摇摇头道:“没什么。”
  “回去早点睡吧。明儿还要和你阿玛谢罪。”冰儿脸一苦,皇后问:“你是不愿回去,还是不愿谢罪?”冰儿少有的带了三分撒娇的声气:“我愿意谢罪的。”皇后不由一笑,灯下昏昏,尤显得皇后皮肤洁白细腻,眉目清妍秀美,颊边小小梨涡若隐若现,宛如画中观音菩萨一般,冰儿不由看呆了,心里暗想:“这样美的人,难怪皇阿玛敬重喜爱。”
  隔了两天,皇后到养心殿东耳房侍寝,乾隆见皇后面露疲惫之色,奇怪问道:“怎么了?这阵身子不爽利么?有没有唤御医来请个平安脉?”
  皇后笑道:“只是有点累了。”乾隆道:“七哥儿和五格儿都在你那儿,平时照应着是吃力些。”皇后道:“这也是皇上的特恩了。”乾隆沉吟一会儿道:“要么,让冰儿移宫吧。”
  皇后呆了呆,许久没有答话,乾隆道:“你放心,其他妃嫔敢不好好照顾她么?你说,是纯贵妃好,还是娴贵妃好?”皇后幽幽道:“昨晚,我瞧她虽不说话,还是一派伤心欲绝的样子,心里难过,晚上,就叫她和我做一床睡,早上起来,枕头都是湿漉漉的。”
  “还是因为朕打了她?”
  “别看她嘴硬,是个水晶玻璃心儿。我开解了她许久,她也不做声,当着我的面也不哭,可是心里的结子还是没有解开。”
  乾隆心里也有些软和,揽了揽皇后的肩头道:“朕知道了,以后不轻易罚她就是了。”皇后道:“有错要罚也应该的。”犹豫了一会儿又道:“皇上要有时间,不妨去瞧瞧她?”
  后宫里头,皇帝对儿女的关爱本就不多,加之这个女儿性情古怪,乾隆颇觉不愿,看看皇后的眼神,还是答应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1)清宫敬事房职责之一,处罚(体罚)犯小错的宫女太监。散差(太监)行刑。
  ☆、患痘疹永琮殒命
  冰儿听皇后说乾隆要来看望自己,心里五味杂陈,虽也有不少惶惑不安、微微怨艾,可内里萌动的还是欢喜。她在宫里本就百无聊赖,听嬷嬷念《女训》《女诫》更是烦闷,皇后有时教她些针黹,她亦是没有丝毫兴趣。这几日心心念念只是盼着有小太监来说声“皇上要来。”从早上黄莺儿叫就开始发呆,直到漫天微霞的黄昏。没成想,皇上连长春宫都没有踏进,冰儿渐能起坐,也不好意思天天躺在床上,每日请安毕,怕听几个精奇嬷嬷啰嗦,就想着到外面去逛逛。皇后见她成天价闷闷不乐的样子,也没有办法,如果只是御花园里走走,并不阻挡。
  白驹过隙,操持完了固伦和敬公主的婚礼,又是宫中主持祭祀,皇后一直没有休息。宫里年关将近,明年又有乾隆东巡,里外都忙得四脚朝天,皇后主持中馈,少不得继续劳心劳神,秋末时分,京城寒凉,还早早地下了一场小雪,飘飘悠悠落地就化了,宫里只觉得阴湿,皇后便有些咳嗽,御医请了几回脉,也只用川贝、杏仁、苏叶、枇杷叶等调理,一时病住,皇后却有些面色萎黄,仍少不得打叠着精神管理后宫。
  冰儿有时请缨要为皇后请脉,皇后总是笑道:“我没事的。太医都瞧过了,你还不放心么?”冰儿抗声道:“皇额娘是不放心我么?”
  也只有皇后,不过轻轻点点冰儿的额头,笑道:“越发不像话了!上次打得还嫌轻!”冰儿撅了嘴,过一会儿就要出去绕弯儿,皇后道:“天气冷,也别去花园了,廊子下面瞧瞧刚种上的唐花(1),岂不好?”
  冰儿脸一挂,过一会儿道:“瞧着气闷。”皇后叹一口气,每每不忍心苛责,只好认了“溺爱”,放冰儿自去了。
  却说乾隆,正为金川用兵的事情头疼着恼。大、小金川地处四川西北部,山高水险,居住多为藏民,本年初,日渐势盛的大金川安抚司莎罗奔,意图吞并小金川的地界,四川巡抚纪山前往弹压,没成想却大败而归,乾隆遂命云贵总督、亦即早年战功赫赫的张广泗改任川督,分兵进击大金川,意图灭一灭莎罗奔的威风。本以为是胜算极大的一仗,没想到仗打了近一年,张广泗的刚愎冒进、莎罗奔的狡黠迂回,加之金川地形的艰难和碉卡的易守难攻,竟然全无一点好消息到京。
  这日,八百里加急的奏报虽然写得花团锦簇,乾隆却发现里面所谓胜仗,不过是掩过饰非的一些虚词,不由恼怒张广泗的辜恩负义,气闷之下,丢开一应奏折,交由军机处奏议,心中虽然急切,却知道心躁不得,君王修为,讲究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索性放下,叫宫女进了杯暖茶,喝过后叫备衣备辇,到御花园散心。
  御花园并不算大,冬初的时节,虽然仍有应时应景的花儿草儿摆放各处,开得亦算是姹紫嫣红,但寒风如水,黄叶飘零,几声远去雁鸣也是挡不住的,便也显得有些凋敝。乾隆披一件玄色缎面银鼠里子的氅衣,慢步而行,身后捧着衣包、椅子等的众太监,知道这主子心情不好,屏着气,拿捏着步子小心跟在后面,唯恐有什么触了霉头,惹什么祸患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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