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日大早,眼圈发乌的知县派手下小厮把几位幕友都请了过来,愁眉苦脸说了事情缘由,问计道:“诸位,我这番是出了大丑了,本年的京察也不指望卓异了。但是不日京里来人,这事总要交代过去,否则追问下来,只怕祸事临头。还请诸位教我!”说罢,竟是一揖下去。
  几位幕友连忙起身避让。其中年纪稍长的一个,是县里的刑名师爷,人送外号“鬼见愁”的,捻须道:“东翁,这事入了京里,要瞒只怕是瞒不住。但事在人为,只要做圆满了,也未见得不能转圜过来。依老朽看,首要先侍奉好京里派下的人,部里该送的也得到位,那些书办们,一字之谬,足以杀人,亦足以活人。”
  知县点点头,但眉头仍未舒展。“鬼见愁”呷了一口茶,又道:“其次,这事在县里出,自然由县里先行收束。本主跑了,如今缉拿也好,暗访也好,如今都不是要务,就是抓到了,我看里头也未必没有问题。倒是怎么把事情大化小、小化了,不如干脆声称,该女就是冒认,此番已经县里严查,刑讯处置了。”
  知县倒抽一口凉气,“刑讯处置”,就是刑毙,就是明火执仗的强盗被刑毙,当官的也要吃挂落,何况冰儿充其量不过是冒称富贵,绝不至刑重至此。知县说了自己的顾虑,“鬼见愁”点头道:“太爷话不错。刑毙不妥,瘐毙狱中总不好算我们的过失;就算过失,亦不过申斥罚俸的小过。”见知县点头,“鬼见愁”又道:“不过万一来人要验尸……”
  亦即总得有人死在狱中,才好瞒天过海,躲过此劫。“咝……狱中绝少这个年纪的女子啊!”
  大家自然知道,也都明白,此议一出,必然有人要倒霉顶缸。知县也是读书人,做这样伤天害理、草菅人命的事,心里不由犹豫起来。“鬼见愁”不好再说话,低头喝茶不语。另外几个人倒劝说起来:“太爷,仕途蹭蹬不易!十年寒窗,好容易中了式,再翰林院苦读,再拣选着地方候补分发,好容易今日!一个考语事小,太爷已经几年报了卓异,吏部那里冰炭敬年年不误,也颇得几位大人的青眼。正是腾达升发的好时候,不能因妇人之仁,断送前程啊!”
  知县思忖了半日,点头应了下来。
  ****
  京里来人,竟是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快马前来的。才不过几日,知县得到驿站的消息,赶紧整装前往迎接。
  到得驿站,站在那里两人都是水晶顶子,知道是四品,知县不敢怠慢,提袍下跪,行了庭参礼。两个“水晶顶子”面无表情,拱拱手就算回礼,其中微胖的一个拖长了腔调问道:“人在哪里?”
  知县忙弓腰道:“天气炎热,大人先到衙中喝口茶,卑职立刻把详情上禀。”
  瘦些的那个“水晶顶子”道:“哪有时间!我们俩骑马骑得浑身酸痛,也不敢略微轻慢了皇差。”胖些的那个笑道:“欸,人都到了,岂是急在一时的?也罢,先随贵县进衙门。”
  进了县衙花厅,四周均摆着大块雪亮的冰块,陪着雅香的兰花,知县着人奉了当地出产的瓜片好茶,又唤了家中颜色清丽的几个丫鬟小心打扇伺候,两位“上差”的脸色好看了许多。知县忙悄悄上前一人手中塞一张纸,轻声道:“庆丰号的票子,京里也有分号,是见票即兑的。”两位“上差”知道是银票,也不好意思看数额,知道决不会怠慢,便塞进靴页子里,脸色更加怡和。
  知县请教了称呼,小心翼翼道:“大人,卑职前番业已查明,先那个女孩子素来以诓骗为生,不知她从何知道了些京中贵人的消息,竟敢冒认了。”
  两位上差面面相觑,一个问道:“你前番派来的人可不是这么说的!”
  “是、是。前番是卑职冒失了!”知县一时好奇,抬眼问道,“只不知这女子冒称的是谁?”
  上座的两位大人面色凝重,俄而道:“既是冒认,不说也罢。那么,她既然胆敢冒认,想必心里对情况也是了然的。贵县不妨推问一下,她的消息是从何而来?顺藤摸瓜,不定也能查出真伪来。”
  “这个……”知县情知瞒不过,咬咬牙道,“卑职将她发付狱中监禁,不意前几日暴病夭折了。卑职渎职!铸成大错!还望两位大人体察!”
  银票揣在怀中,不“体察”也不好意思。但是总归是要查一查的,不然他们也有上司,问起来也没办法交代;加之知道此女身份贵重,不得不谨慎再四,力求万无一失,便要求去狱中查验。知县暗暗松了一口气,幸好听了师爷的话,否则西洋镜拆穿,自己要吃大挂落。
  狱中自然也早就清理干净,以往熏天的臭气早已闻不见,代之以淡淡新稻草芬芳。一具尸首横在那里,也还没有开始散发味道。
  两位“上差”拿手帕掩着半边脸,态度却不肯怠慢,对狱卒道:“把遮脸的布揭开。”
  布揭开,露出的是一张青灰的脸,口眼微张,短眉细目,圆脸塌鼻,年纪虽然不大,但看得出只是中下资质。“上差”放了一半的心,又叫人看了身上确无刑伤,亦没有中毒的青紫印记。“上差”点头道:“确实是冒认的。可惜人没了,不然还要好好推问一下。”又问:“那当时说有玉佩、金项圈什么的,应该还在吧?”
  知县自然也早有准备,摊手请两位“上差”回到花厅,吩咐班头捧来几件物事。“上差”定睛一看,笑道:“到底你们没见过世面!奏报的说什么‘精致绝伦’,就这玩意儿,还称得上‘精致绝伦’?别说是御用、上用,就是一般居京的官宦家姑娘小姐所带的,也远远比这做得精巧!”随手把一件灰蒙蒙的玉佩和一圈硕大然粗粝的金项圈丢在一旁。
  知县陪笑称是,心里不由一咯噔,又是暗暗舒了一口气。
  好酒好菜供奉了“上差”们几天,两位意犹未足地道:“可惜此来无功而返。不过贵县用心巴结差使,我们回去还是要上奏的。”
  只有牢里住着的宣四娘,望着跟了自己也有好几年的鸳姐的尸体,无声长叹。她作孽,不过拐了好人家儿女打着逼着为自己挣钱;官场上作孽,就是拿人命,一声不发弄死,为自己弥补缺漏、脸上贴金。
  作者有话要说:
  ☆、孤身他乡寄飘萍
  夜色明净,夏夜,只怕只有这会儿,才能如此凉润如水,四周蝉鸣蛩唱,天籁之音声声入耳,冰儿怀中抱着玉箫,肩头却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连空气中都带着自由的味道。
  四顾,往哪里去?
  没有方向,似乎并不重要,只看东边一片阴沉青暗的颜色,知道是黄山余脉,山路虽然叵测,但也少了追兵的纷扰,冰儿不顾脚下趔趄,一个劲地朝东而去。
  天空渐渐明澈起来,冰儿一夜狂奔,已经累得筋疲力尽,脚下绵软,除却跑得太多,大概也因为饿得厉害。及至天明,冰儿方始看清,自己已经到了山脚下,山脚下一条官路,虽然不宽,倒修得平整,往来也有人,寥寥数个,都是行路的商人或小贩,有的驱着健骡大车,有的推着独轮小车。
  走了一会儿,看见路边一个竹子骨架、上铺稻草的敞亮棚屋,里面热气腾腾煮着茶水,蒸着包子。一个小商人样子的过去问价:“包子怎么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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