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

  温凌也终于道:“‘冀酋’二字,应该是他人指的我吧?”
  他呵呵笑起来:“南梁这些酸臭汉人,给我起好难听的蔑称!”
  当然不言而明:若是他往敌方透消息,则绝不会称呼自己为“冀酋”。
  勃极烈听懂了这意思,沉思了一会儿,征询地看向了幹不思。
  幹不思不多言语,从怀里拿出一方小小的油绢布,说:“还有这个呢!”
  这就是何娉娉往外传递消息的物证了。温凌展开一看,油蜡色的绢上印着豆蔻花纹,蝇头小字写的却是最新的消息:用同样的方式提取每句曲子词的首字,则轻松看出这是在提醒并州方面注意北边的郭承恩会偷袭这条消息,幹不思透露了点意思,所知者不会太多。
  温凌沉住气,看了看勃极烈:“什么意思?”
  幹不思倒是沉不住气了,怒声道:“请问,我说要乌林答部联合郭承恩,从云州应州入忻州并州的兵策,是不是告诉了你?”
  “太子是隐隐地提了提,但都算不上正式的‘告诉’。”温凌毫不客气,“何况,即便是告诉了我,难道是只告诉了我?又肯定是我这里传出去的?我若是这样做,又是为什么呢?对我有什么好处?”
  “还真是只告诉了你。而且对你的好处自然可多了!”幹不思狞笑着,“远的不提,仅就你对我早就是满满的妒忌,觉得我这个太子之位该是你的这一条,我就没冤枉你吧?”
  温凌毫不客气地回敬:“谁心里有鬼,谁才天天惦念着!我从未觊觎过太子之位,我只想着报父汗提携之恩,为我靺鞨报国尽忠。我温凌做的一桩桩一件件事,有哪件不是为了父汗,为了我们靺鞨?!”
  他用力拍着胸脯,那些涌上来的委屈使得他也确实理直气壮的:他不断做出牺牲,为了打赢一场场仗,甚至牺牲掉自己隐藏在内心的情感这样的牺牲,到头来却被幹不思这样的粗人摘了果子,他心里怎么能好受!
  勃极烈忙来劝他:“二大王,二大王,不必动意气。”
  安抚完又说:“但这封蜡丸密信不是四太子能作伪出来的,也是没有必要作伪的,如果联合郭承恩的消息太子只在二大王这里说过,那么就肯定是哪里疏忽,消息传出去了。”
  兄弟俩于是又扯皮了一阵,几乎快打了起来。那位勃极烈没有办法,只能说:“不要吵了,那让萨满向白山黑水神请示吧!”
  山水之神有灵,连温凌都是深深笃信的。
  晚上,营地里燃起高高的篝火。萨满带着面具,铃鼓声响彻天宇,军营里其他人却鸦雀无声,勃极烈和两位皇子都虔诚地跪在篝火边,闭目静诵,等待着神谕。
  萨满歌哭到浑身抽搐,突然一阵狂抖,然后指着大营的东北方向:“通天彻地,欲求神力,白山黑水,天降神女了”
  众人皆匍匐,不敢直视。
  周围的歌哭更为彻天,春日的星辰仿佛都被篝火上滚滚的浓烟遮盖为一片漆黑。
  而萨满的衣袖一挥,那滚滚的烟仿佛都随着她衣袖带起的风吹向东北方向。
  接下来好一会儿,勃极烈都只听萨满念念有词,只能抬头问:“敢问神女神谕?”
  萨满摇摇头:“天不佑汝,归,归,归。”
  “敢问神女,泄我军机的人在哪里?是何人?”
  萨满的衣袖随风飘向东北方向,半日喃喃道:“至贵之人,至贱之人,至清之人,至浊之人。”
  而后恹恹然似乎要昏过去了。她的徒子徒孙们急忙把她扶住,铃鼓渐渐停息下来,滚滚的烟也渐渐小了,天空中星星又继续闪动起来。
  勃极烈起身道:“外面冷,太子和二大王还是进营帐说话吧。”
  进门后,摒绝随从,他又扭脸问温凌:“二大王,营地的东北方向,住的是哪些人?”
  “是……营伎和我所任用的一些汉人俘虏工匠、文士、签军之类。”
  勃极烈点点头:“内贼出在汉人里,想必不错了。可惜神谕不够明晰,什么叫‘至贵、至贱、至清、至浊之人’呢?”
  温凌的目光闪动了一下,他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幹不思的来意他已经明白过来,而且连起来一想就想通了:
  幹不思前此没事到他这里,故意要睡何娉娉,故意放话说要利用郭承恩,其实就是在给他温凌下套。如今那蜡丸在幹不思手里,状大约已经告到了黄龙府了。豆蔻花纹的绢帛,是何娉娉所用的可能性极大,她到底还保不保得住?如果硬是保住她,自己势必还要再交出一个人。
  两害相权,到底哪个为轻?
  幹不思早就先入为主了,冷笑道:“我觉得已经挺清楚了。阿哥,那女里女气的豆蔻印花还有谁会用?自然是你的宠姬了!她本就是汴梁的教坊女,你欲要靠她往汉人那里传递消息来弄我,说得太通了!”
  温凌目光凌厉地直视着他:“是不是她我并不知晓,但我靠她来往汉人那里传递消息?!”
  他一字一字地咬着说,边说边好笑似的,最后转眸对勃极烈说:“这样捕风捉影的冤枉,真是好笑之至!”
  “你叫她来问!”幹不思跳了一脚,又觉得胜券在握,嚷嚷着,“叫她来,当面审问!”
  与情、与势,温凌都很快做好了抉择。他盯了幹不思一眼,到门口吩咐亲兵:“去叫何娉娉过来。”
  又吩咐另一个:“把我的鞭子取来。”
  鞭子来的比何娉娉快。
  所以何娉娉进门时,首先看到的就是温凌握在双手上的乌黑油亮的皮鞭。
  今晚的篝火、傩歌、铃鼓……她已经隐隐感觉到要出事,此刻大帐里只有几盏灯,昏暗的光跳动着,照着三个男人的半边脸,每张脸都很狰狞。
  她不觉退了半步,心里后悔:斥候那里常备的乌头丸,她也应该留一丸给自己。
  “你退什么?”温凌毫无温度地问。
  何娉娉颤声道:“奴……有些害怕。”
  “害怕就对了!你心虚了!”幹不思大声说。
  何娉娉看了他一眼。
  男人果然不可靠。她虽然从没信过幹不思的甜言蜜语,但他用甜言蜜语阴了她一道,这粗横拙劣的性格还有这样狡猾的一面,她倒也没料到。
  此刻突然镇定下来,对幹不思蹲了蹲身,道过万福后才款款道:“太子这话,奴甚是不解。奴区区营伎,突闻传话问话,这样大的阵仗面前,奴不害怕岂不是不正常了?”
  幹不思语塞片刻,冷笑道:“‘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娉娉不就是豆蔻?豆蔻不就是娉娉?”
  抖了抖那张写满蝇头小楷的印花绢帛:“这上面印的是豆蔻花,不就证明是你写的?!”
  何娉娉笑起来:“太子,古人还有诗:‘娉娉垂柳风,点点回塘雨’‘娉娉闻道似轻盈,不似刘郎春草小’‘世间无此娉娉,玉环未破东风睡’……那么,要是画了一枝柳、一株草、一朵牡丹……也都是我娉娉的指代或象征?这可……”
  她笑叹了一声,说话极委婉:“我真怪我那位搊弹家的妈妈,没给我取个俗气没名堂的名字。”
  “这字,不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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