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谢兰修忙俯身谢恩。皇后一笑,转头又问其他事情。谢兰修凝神细看,觉得皇后处事算得上宽和一路的,不过也颇果断。倒是两位昭仪,长得和皇后有三四分相像,但一位拨弄着指甲懒懒地不说话,另一位四下里瞟着,目光碰到谢兰修时,便是冷冷地笑一笑弹开目光。
  好容易上午过去了,谢兰修回到飞灵宫,阿萝带着新来的宫女和宦官前来拜见,谢兰修笑道:“阿萝,如今,你可是我宫里掌事的人了。”阿萝一如既往还是那般甜甜的孩子般的笑,吐吐舌头道:“娘娘抬举我!”
  “娘娘?”谢兰修一挑眉,还真是不适应这个称呼,正在发愣间,外头宦官送来了皇后的见面礼,谢兰修插烛似的拜倒,接过皇后的赠礼,谢过恩,那传话的宦官一脸的笑,说:“谢娘娘不愧是南边来的,知礼数,讲规矩。老奴也学着了。”
  检视皇后送来的赠礼,多不过首饰和衣料,阿萝笑道:“娘娘果然是望族的女郎,行事就是和宫里其他娘娘不一般呢!”谢兰修笑道:“怎么,宫里其他人接皇后赠礼时都不用叩谢么?”
  “嗯。接了就接了,哪那么多礼数?皇后虽然是盛贵,但是说到底还不是看陛下的喜好?陛下爱重,就算不是皇后,也没有人敢瞧低了;陛下敷衍,再是皇后,也不过……”阿萝住了口,偷眼望望谢兰修。
  也不过是俘虏,给加了恩罢了!谢兰修心道。自己在魏宫,倒是要有个打算,若是想着平淡一生,日子大约也不难糊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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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着平淡容易,做到平淡却着实不易。
  拓跋焘后宫没有正统的太后,皇后和左右昭仪是夏国的俘虏,虽有高位,但在建制不全、且礼法不足的魏国后宫,也并没有至高的权利,而宫中其他嫔妃,或是鲜卑贵族家的女孩儿,或出自于北地汉家士族,或只是因美貌非常而被纳入皇宫,只论权势地位,竟没一个能够牵制国纲——或牵制拓跋焘。
  生性强势的皇帝,便足可以任性宠幸,不费思量,全无牵绊。
  很快,他对谢兰修的宠爱便阖宫皆知,有时毫不避讳地当着皇后和嫔妃的面盛赞:“还是谢娘子知礼数——南朝人读孔孟,原来真有他们的道理在!不如谢娘子协助皇后一起,制定后宫典仪,不要说起来我们立国也多年了,还没有完善的宫制。”
  谢兰修给他说得脸白了红,红了又白,当着众人的面,急忙直直跪下来说:“陛下谬赞!妾哪有制定后宫典仪的能耐!”
  拓跋焘却不理会她心里怕出风头的忧惧,呵呵笑道:“我说你能你就能!咱们大魏,若无崔司徒父子制定国典、随着先帝和朕南征北战,哪有今天!如今四面虽然环伺强敌,但也只好对我们干瞪眼。只是朕虽说跟着崔司徒读了些汉人的书,毕竟所知还不够。现在好了,后宫里有你谢兰修,亦等于为我多了一个谋士。”他转脸对皇后赫连琬宁道:“琬宁,你说是不是呢?”
  皇后自然只好顺着他说:“陛下所言甚是!妾觉得谢椒房也不必自谦,倒是我们一道把事情商量起来要紧,至于成也好,不成也好,总得先有个开始才是。”
  谢兰修心自惶恐,倒不是怕编纂什么典仪之类,而是深恐自己刚刚成为拓跋焘的妃子,便陷入后宫诸人眈眈的目光下。拓跋焘的后宫,盛贵的女子也不过是赫连昌的三个妹妹,但是她谢兰修自己,在这里是更论不到身份和背景。原来抱了不畏死的心态,倒也没有怖惧;反倒是决意活下来了,那惶惶然的小心脏开始畏首畏尾,不愿意自己莫名地死在陌生的北魏宫廷之中。
  回到飞灵宫,谢兰修握着象牙小笔杆,看着素笺半天都琢磨不出一个字来,阿萝送来酪浆,觑着她皱着眉头苦思冥想的模样,偏着头若有所思地说:“怪道以前听我阿爷说,南朝人做文章是极辛苦的事!”
  谢兰修正想松乏一下,丢下笔叹气道:“你阿爷是个懂事理的人!我如今才晓得我阿父日日在书房忙得顾不上我们姊妹,原来也是这么辛苦!”说到谢晦,她目中不免有些泪意,机灵的阿萝忙把手中洁白的酪浆递过去,贴心地说:“娘子快尝尝!这份酥酪滋味刚刚好,用的是娘子喜欢的蜂蜜调和的。”
  “可惜这里,茶汤为酪奴(1)!”谢兰修接过酪浆,见阿萝一脸不解,便向她解释道,“我们那里,不喝酪浆,都烹茶喝。上回我烹了茶请陛下饮用,他皱着眉头,喝药似的喝了,末了啧啧嘴说:‘又苦又涩!这样难喝的东西,你们南人为什么喜欢得如痴如醉?还是酪浆香甜,滋味醇美!’我当时笑着说:‘茶是酪浆的奴婢,虽不如酪浆的滋味,可少了它,岂能衬出酪浆的醇厚来?’陛下大笑了一番。”
  这段故事阿萝知道,拓跋焘破天荒品尝茶汤不算,此事之后,还专门叫人从边境买好茶叶。除了颁赐朝中以崔浩为首的一众汉臣之外,就是送到宫中赏给谢兰修——这份珍重关切,是其他人都没有的。
  想着,心里不觉有些甜丝丝的,对拓跋焘的印象又好了三分。女人的心思,别扭起来那叫个别扭,但一旦婉顺起来,竟就如一团乱丝突然理清了一般,条条缕缕均很分明。
  这时,一个小黄门在门外禀报道:“娘娘,崔司徒家的小娘子前来拜见。”
  谢兰修奇道:“我与崔司徒家娘子……认识?”
  小黄门道:“崔家小娘子姓吴,和娘娘一样,是从南边过来的。”
  谢兰修望空想了想,突然笑道:“原来是她!快邀进来!”
  进来的是吴绫,年许不见,她倒变得丰润美丽多了,进门便插烛似的下拜,谢兰修几步过去托住她的手肘,不让吴绫的身子沉下去,嗔怪道:“好好的,闹这些虚礼!”
  吴绫抬头,笑容中带着激动的泪水,声音都有些哽咽:“娘娘!——”
  “阿修!”她纠正吴绫。
  “阿修。”吴绫擦了擦眼角的泪,含笑道,“也就是咱们私下里这么叫叫,若是让人家听见了,不知我有多么无礼呢,把我家夫主的脸都丢尽了!”
  “你那时是到了崔司徒家?”谢兰修扶着吴绫坐到席间,问道。十六个宋室送来的女子,除了她谢兰修外,都是进了有功大臣家做婢女,不过出自皇帝厚赐,估计这些女孩子的地位也不会低贱。
  而所说的“崔司徒”便是崔浩。清河崔氏虽是汉族高门,但自从晋朝失却北地中原,他们便很早归降了北魏,崔氏一门之中都是聪慧过人的谋国书生,崔浩一族自他祖父起便是拓跋氏重用的大臣,至今不衰,崔浩本人在拓跋焘心中的地位就如姜尚之于周文王,孔明之于刘玄德,说不尽的万般信赖、荣宠富贵!
  吴绫脸一红,点点头说:“是啊,由奴婢而媵妾,顶了天也就这个命了。”
  谢兰修劝慰道:“谁都不能与天争。我小时候,只以为自己是朱门望族的女郎,一生的路都该是铺好了的,谁料到自己的今天是这般模样!”她颇有些自伤,见吴绫张着嘴似有些不知如何说话才好的样子,忙道歉说:“你看我,又不会说话了!”
  吴绫叹息道:“娘娘是谢家的女郎,我不过是寒门小户家的丫头,只是原本盼着在南边随着阿父阿母劳作,及笄了就一夫一妻嫁个老实人,如今竟入了崔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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